第二日清晨,陳閑和暖兒坐進車廂,華福一抖韁繩,馬匹拉動著車廂走動起來。
暖兒這些天雖仍未與白梨花講一句話,不過心情已經好轉許多,至於與白梨花的那個賭約,她已經沒放在心上,原本就是意氣之爭,且當時便為著剛建立起來不久的姐妹關系出現裂痕而心生過悔意,到得如今她已然不在乎輸贏了,更在乎的可能是哪一天能像當初那樣,能與白梨花每天早晨一同外出一同歸來――畢竟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蠻看重這份情義的。
湖光書院的山門牌樓前,橫著一條寬闊的青石街面,此時能看到不少的馬車和轎子,正一點點地向書院牌樓前匯聚而來,各路人從馬車或轎子裡下來,穿過氣派的書院牌樓,踏著石階一步步走向位於山頂的書院大門。書院這座山不高,石階也並不長,書院大門前有書院的學子在這裡笑臉迎客,有些人有帖子,有些人沒有帖子,但無論有沒帖子,都不會受到阻攔。
這是由湖光書院發起的一場以琴會友的小小琴會,除去受邀之人,慕名而來的人書院也照樣以客待之。
舉辦琴會的具體位置在書院的志海書樓前,樓前有一片面積不小的青磚場地,場地外圍有竹林,也有幾棟飛樓掩映在青翠竹林之間,此處環境極其優雅。書樓前的場地上,有紅木的椅子,也有蒲草編織而成的蒲團,椅子的擺位極為講究,是以書樓當做背景與中軸線,椅子如大堂兩側的賓座,一側各五把椅子,一共十把,一張琴案便擺在正中位置,能如此近的距離欣賞琴曲的人顯然不會是普通人,有資格坐椅子的人就十個,陳閑自是其中之一,暖兒站在他身後。
場地上的百張蒲團正對著書樓,坐在蒲團上的大多是書院學子,郭莊嶽三人和葉子由,這四人坐在蒲團的第一排。
陳閑雖不是什麽很有面子的大人物,畢竟是位駙馬爺,背後是天陽大公主是皇家,無論走到哪兒,正常情況都能受到常人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而此時坐在陳閑身旁椅子上的老人,陳閑其實不認得,但經對面的葉華庭一番介紹,原來這老人家也是皇親國戚,名叫雲重陽,眾人尊稱其一聲雲老伯爺,這是一位有著爵位的老人家,家世顯赫,乃雲妃娘娘的生父,六公主的外祖父,他本人也是江南有名的鴻儒。
陳閑沒見過雲妃娘娘,也沒見過六公主,但此時與這位雲老伯爺相談甚歡,畢竟兩人的關系身份在這兒,就算初次見面,若真要攀起親來,其實兩人勉勉強強有著一層親戚關系,這老人的外孫女是六公主,那這六公主又是天陽大公主的異母妹,陳閑是天陽大公主的駙馬,按民間稱呼,陳閑便是這老人家外孫女的大姐夫,說起來兩人的關系其實蠻親切。
至於與自己一樣坐在椅子上的其他人,陳閑便隻認識葉觀之和葉華庭,但看樣子其他幾人都應該是蘇州比較有身份有名氣的人物,至少也是蘇州或江南一地的琴道大家,總不可能同坐一起的會是個殺豬的。
珠璣還未臨場,琴會也尚未開始,其他人正陸陸續續的到位就坐,眾人三兩笑談,場地氣氛一派歡愉。
……
……
今日因珠璣之名而被吸引至此的人委實不少,原本面積不小的樓前場地,此時竟已有盈滿之像,少說已有二三百人,並且還來了不少年輕貌美的女子,看她們的穿裝與形跡,像是來自花街柳巷,多半是這等地方的鎮場女樂或藝妓等,來此的目的無外乎學藝或湊熱鬧。
而這類人中最能吸引人眼球的女子一共兩批,第一批是以水憐色為首的來自小夜半樓的七八個當紅藝妓,第二批是以燕雀樓的第一藝妓羽音姑娘為首的五六個當紅藝妓。 燕雀樓的羽音姑娘在名氣上其實稍壓水憐色一籌,甚至在珠璣沒來蘇州之前,這女子一直享有蘇州第一樂伎的美稱,可惜如今與水憐色一樣,也是被珠璣搶走了光芒,這女子今日來此的目的,怕也與水憐色相同,多半是因為羨慕或自愧不如等情緒的牽引,故而特來觀摩與學習的。
她二人自是彼此熟悉對方,但由於小夜半樓與燕雀樓本就針鋒相對對立多年,她們之間肯定不會有太親密的來往。
甚至她們站著的地方其實相隔較遠,倒也都望見了對方的人,出於禮貌都相互點了點頭。
此時水憐色身旁的某位姑娘指了指陳閑,掩唇打趣道:“姐妹們你們快看,那個不知道聽不聽得來的駙馬爺也來啦。”
有姑娘接著她的話笑道:“這位駙馬曾是這間書院的學生,不過沒什麽才學啦,他能來這兒很正常。”
燕雀樓眾姑娘這邊,也有人小聲問話:“聽說珠璣今日會另外彈奏一首新曲,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羽音姑娘幽幽地歎氣道:“是真的,並且是湖光書院的第一才子郭見深專門為珠璣而寫的,唉……她分明已這般璀璨了,卻更有人不斷的為她添光加彩,我們姐妹怕是很難超越珠璣了。”
她身旁一位貌美姑娘蹙眉說道:“姐姐勿說這些泄氣話了,珠璣能在這麽短時間內闖出這等名氣,無非是她手上能彈奏的好曲子多不勝數,若我們姐妹有朝一日也能得幾首好曲,未必不能如此時的珠璣一般,珠璣有才子給她寫曲,我們認識的才子難道少嗎?這蘇州乃至江南,才名勝過郭見深的可不少於五人,如果羽音姐姐肯放下身段,求得一首好曲又有何難,隻是姐姐總是拒那些大才子於千裡之外罷了。”
羽音秀眉微皺,良久輕輕一歎,不再講話。
在這樓前場地外的竹林間,一棟飛樓的窗子口,有位清瘦嬌美的素裙女子,正倚著小小窗口眺望場地。
她有飛出窗口的夢想,也很想與眾人一同參加這樣的盛會,可惜她自小體弱多病,隻能常年幽閉在這小小閣樓中,透過小小窗口感受那場地的氛圍。她從小就癡迷於撫琴,也極喜歡聽人彈奏,幾乎日日夜夜都在研究琴譜與琴技,閨房裡多年累積起來的譜稿,整齊地碼在角落如一座小小的書山,沒人知道她天賦奇高,更沒人知道她琴技高超,然而她隻能彈給自己聽,每天除了喝藥,她能做的只剩下彈琴寫曲,或者寫些詩詞等自娛自樂。
不是她家人不讓她外出,是她每次外出回來總會病上一場,後來是她自己不敢再出門。
此女並非湖光書院之外的人,正是葉子由的親妹妹,葉華庭的女兒,葉觀之的孫女――葉輕歌。
她呆呆地立在窗口,視線越過窗口竹林,眼眸一眨不眨地望著那片她極為向往的場地,然後也到了喝藥的時間了。
在婢女上樓送來藥碗之前,她喃喃地說道:“好美。”
……
……
珠璣今日披著一件花紡鬥篷,自書樓鬥拱下的拐角處出現,款款地自書樓的台階往下走來,耳墜輕晃,珠釵輕搖,鬢發之間有風吹過,一縷縷發絲隨著清風搖曳,白裙裙擺遮住了她的繡鞋,她走來正中位置,走來那張為她準備的琴案前停下腳,抬起清澈的美眸望一眼眾人,眉目低垂,曲膝一福,舉止端莊而雅致,看不到半點世俗之氣。
她行過禮,跪坐在琴案之前,抬眸望了眼站在陳閑身後的暖兒,隨後她不知想起什麽,神色竟是有些複雜。
與她一同而來的白梨花,在看見暖兒後神色也很複雜,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再多看暖兒一眼,她把琴從琴囊裡取出來擺放在琴案上之後,便一直垂頭站在珠璣身旁,心中有難過、有悔意、有歉意,總之這對主仆今日很不正常。
珠璣已經到場,在場人都自覺地沒再發出半點聲音,作為發起這場琴會的人,葉觀之自是起身有話要說,同時也分別介紹了一遍椅子上坐著的那幾位蘇州有名的琴師大儒,今日說是以琴會友,但多半是聽珠璣彈奏,然後眾人交流交流,或者也可下場彈奏一曲,反正今日這場琴會,無外乎聽曲、賞曲、交流與學習,後者則多半是針對書院的那些學子們,那今日也算是一場眾師齊聚的公開授藝課。
葉觀之講完開場,便坐回椅子上,已準備洗耳恭聽。
琴聲響起,珠璣開始了彈奏,彈奏的前幾首皆是當世名曲,彈完以後眾人皆一陣喝彩。
葉觀之和葉華庭都是第一次親耳聽見珠璣彈琴,這父子二人都非常享受,當然也認為珠璣果然不負盛名。
葉子由自是不必說,他一直搖頭晃腦的就沒停過,其他學子有些人交頭接耳,有些人品評與驚歎,毫無疑問都非常讚賞珠璣的琴技,其他的如水憐色和羽音等一眾青樓勾欄出身的藝妓,她們臉上雖沒太多表情,心下卻是羨慕與嫉妒,也不得不心服。遠在竹林間窗子口的葉輕歌也聽得很清楚,對於珠璣的琴技與彈奏過程中運用的一些技巧,她有太多的同感與感觸。
珠璣彈完這一首,她抬眸望向眾人,柔柔地開口說道:“接下來是首新曲了,正是郭見深郭公子所寫的那首如魚,此曲珠璣甚是喜愛,承蒙郭公子厚愛,能將此曲托於珠璣彈奏,珠璣必不負所望。”
郭見深起身長揖一禮,直起腰時頗為驕傲:“好的曲子自當獻給擅彈的人,珠璣姑娘技驚四座,於琴之一道……”
接下來說著一些他自己對於琴之一道的見解,後來帶動了一群人展開討論,總之今日的主題是琴,話題離不開古音律學與曲樂之事,懂的人在交流,不懂的人聽著,想想受益匪淺。陳閑覺得這種交流有些枯燥,幾乎沒怎麽主動開口,偶爾會被同坐一起的不知道什麽人拉上說幾句,他則是隨口應付幾句,倒不是他有心敷衍,實則是對方與他的見解委實存在太大的衝突,完全是對牛彈琴,當然對方也認為是對牛彈琴,後來由於陳閑沒什麽興致,大家以為他不懂這些,便也沒人再找他討論這等專業性與藝術性極強的話題了,連身旁的雲老伯爺也似乎因為覺得陳閑可能不好曲樂之事,便也沒再與他交流。
眾人停止交流後,珠璣便開始彈奏起了如魚。
陳閑對於珠璣彈奏的如魚多少有些期待,他這時候聽得非常仔細,果然聽出了新花樣。正如他昨日期待的那樣,這首如魚珠璣竟然改動過,將曲子其中五段的一部分走音改為了泛音,由此可見,珠璣也認為這首曲子應該側重於泛音,隻不過這樣的改動在陳閑看來其實還遠遠不夠,這首如魚還有可以進一步改善的空間。
待珠璣彈奏完這首如魚,現場好長時間沒人講話,似乎都還在回味這首曲子,郭見深則是滿臉笑容,志得意滿。
最後是身旁的雲老伯爺第一個開口讚道:“葉公當真是名師出高徒,這首如魚,可成名曲。”
同坐椅子上的其他人也不由點頭:“雲老伯爺此言非虛,後輩之中能有這等才能的,郭見深此子可名列江南前三甲。”
葉觀之撫須笑而不語,郭見深立馬起身拱手笑道:“諸師過獎了, 學生愧不敢當,其實學生能有今日……”
此人講話一套一套的口才極好,一開口更是滔滔不絕。
然而在他說話的同時,場間響起一個聲音:“珠璣姑娘果然改過這首曲子,可惜改動還不夠,應該更加側重於泛音才對,不然怎能表現出清水的靈動性,又怎能表現出遊魚戲水的意境之感,不過能改成這樣,珠璣姑娘已是相當的了不起了。”
此話一出,郭見深臉色陡然一白,他的話音也戛然而止,莊嶽二人和葉子由那張臉亦是驟然變色。
葉觀之和葉華庭對望一眼,他父子二人自也聽出珠璣改過這首如魚了,但心下認為這已是極限了,此時為著陳閑的話而不由皺眉思索起來。珠璣也很訝異地望向陳閑,她當然認得出陳閑,當日拿到如魚的譜稿,聽郭見深告訴她節奏與曲情後,她後來自己試著彈奏時,確實發現如魚這首曲子側重有些問題,所以她未再詢問郭見深,直接自己做出了改動,改動後的曲子她也練習過不知多少遍,自是認為已無需再改了。
這時候因為陳閑的一番話,她不由深思著自己的改動是否仍有欠缺。
至於在場的其他人,他們都不知道當日水亭之事,更沒聽過郭見深彈奏的原版,他們很疑惑陳閑為何突然講出這種話。
漸漸的,坐在蒲團上的那些學子們懂了,同坐椅子上的那些琴師大儒們懂了,水憐色和羽音等藝妓們也懂了……
這個剛才不與人討論曲樂之事,或許壓根不懂曲樂之事的駙馬爺,這個時候……他居然在指點珠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