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居然有人出言指點珠璣,縱然這個人說得煞有其事,然而在場大多數人潛意識裡便會認定這純屬無稽之談。更何況陳閑的話太有針對性,眾人若想在短時間內理解這句話,至少本身須得具備相應程度的琴道造詣,而即便本身造詣已達到能在短時間內理解這句話的層次,可是在未曾聽過原版作為比較的情況下,又有幾人能真正的聽出這其中的道理來。
甚至郭見深壓根就沒聽出自己的這首如魚被珠璣改動過,一是珠璣的改動非常細微與巧妙,二是他之前並未專心聽曲,而是幻想著自己的這首曲子傳揚出去之後給自己帶來的名氣增長,陳閑的這盆冷水無疑使他渾身一涼,他心中的怒意也陡然升騰起來了,這情形如同當日水亭之內,但他此時並未講任何話。
書樓前的這片場地突然有些冷場,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葉子由左看右看,搖頭歎口氣。
而壓抑已久的場地,此時驟然間喧嘩起來。
“那人誰呀?他說珠璣姑娘彈奏的這首曲子還不夠好?”
“什麽改動不改動,這可是郭公子寫的曲子,絕對不可能存在任何問題。”
“莫非那人便是我們書院以前的學生陳閑陳照生?我聽說他以前沒什麽才學的啊。”
“依我看,多半是他以為自己現在是駙馬了,所以認為自己很懂了,呵……本想出頭露面,反倒嘩眾取寵了。”
果然在場大多數人認為陳閑自恃身份亂加評說,這正是郭見深和莊嶽二人樂意看見的局面,這三人彼此對望一眼,各自冷笑起來。此時這樣的局面與當日水亭相同,老實說陳閑已經有些生氣了,他說這些話的本意其實很簡單,純粹因為今日既然是琴會,那當然應該實話實說,如果連說句實話都會引來眾人的非議,那這還叫什麽琴會。
“琴會琴會……當然各抒己見,既然你們這麽大的意見……”陳閑看向眾人,攤攤手道:“那就當我什麽也沒說過。”
坐在他對面的一位老人搖搖頭:“各抒己見沒錯,問題是……陳大駙馬你不能信口開河啊。”
陳閑挑眉看向對面,他身後暖兒突然一指那老人:“哼……我家駙馬爺哪有信口開河,我看是你自己根本聽不懂!”
能坐在椅子上的皆是有身份之人,這老人被一個小姑娘指著鼻子說自己不懂,頓時老臉一紅,心下很是不悅,礙於陳閑的駙馬身份,他自是不好發作反擊,當即冷哼一聲轉過頭去。其他的同坐之人見此一幕,看向左右之人對視一眼,無論他們認為陳閑說得有沒道理,原本就沒想過摻和進來,這時候更加不會開口講話。身旁的雲老伯爺也是始終保持著沉默,他對陳閑這個勉強有著一層親戚關系的人還處於初步認識階段,不過總體印象不是很好,覺著陳閑性情有些浮躁,愛強出風頭――當然,這屬於他對於陳閑那番話的不認同才產生的個人偏見。
場地上的議論仍然火熱。
小夜半樓的眾位姑娘也有人發問:“憐色姐姐,你說那個不知聽不聽得來的駙馬爺,他到底說的對不對?”
水憐色想了想道:“似是有理,想想其實無甚道理。”
燕雀樓眾姑娘這邊也有人詢問羽音姑娘:“姐姐……姐姐,你說那人說的有沒道理?”
羽音沉吟半晌道:“再多側重泛音,可能會矯枉過正,很難說。”
有人不置可否,有人直接認為毫無道理,葉觀之和葉華庭的看法也與大眾相同,
他父子二人都是清楚如魚這首曲子存在缺陷的人,可以說他們今日期待的與陳閑一般,珠璣的改動在他們看來也已經接近於完美了,陳閑的那番話他們認真地思索一番後,覺得陳閑有偏執於逞強稱能的動機,這不免讓他們想起當日水亭一語中的之事,認為也有可能是出於這個動機。 倒不是他們不願相信陳閑或許真有這個能耐,委實是才兩年多不見,若陳閑真已成長到如斯地步,他們根本想都不敢想。
珠璣並不清楚陳閑的過去,她思考陳閑的話不會帶有任何的偏頗心理,只會順著那些話直線深思下來。
因此她認為陳閑的話非常有道理,所謂美中不足,陳閑指出來的恰巧是那一點點的不足之處,與此同時她又忽然想起暖兒交給白梨花,白梨花交給自己的那首譜子,那首曲子這些時日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而那首曲子正巧出自於陳府,雖然她不知道那首曲子究竟出於何人之手,因為暖兒當初並未告訴白梨花,白梨花自也無從告訴她,但由此可見,她想這位駙馬爺即便不是寫下那首曲子的人,想必與寫曲之人有莫大關聯,也想必於琴之一道造詣奇高。
珠璣便是這樣認為的,絲毫沒有小瞧陳閑。
……
……
陳閑一句話讓自己成為了眾矢之的,也稍稍拖慢了琴會的進度,當他不再講話,場上各種聲音便也很快消停下來了。
珠璣這時候望向眾人,開口說道:“接下來,也是一首新曲……”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看著暖兒,暖兒也正好看向她,一個眼神的對碰,讓暖兒陡然想起那個賭約,一顆心不由噗通一跳。暖兒又轉過視線看向珠璣身旁的白梨花,白梨花也已經抬起頭,並向她點點頭歉意一笑,暖兒晃晃神,也立馬回之以笑,無需任何言語,她知道這叫冰釋前嫌,也能猜到她們主仆多半商量過,會在今日此時履行賭約,意味著離騷即將出世。
“這首新曲的曲名……”珠璣好聽的嗓音稍頓:“待珠璣彈奏完以後再說曲名吧……”
“原來珠璣姑娘還另外準備了一首新曲……”眾人大多歡笑起來:“我等今日能大飽耳福了……”
小夜半樓和燕雀樓那群當紅藝妓也已翹首以待,眾女嘰嘰喳喳:“卻不知是她自己寫的,抑或又是他人為她而寫的……”
到得此時,陳閑前一刻引發的那個小插曲已被眾人拋之腦後,然而珠璣卻遲遲沒有開始動手彈奏,這無疑讓眾人更加期待這首新曲。珠璣此刻腦中回想的是她這段時日練習離騷的那一段段旋律,以她的眼界和博聞,此時憶起離騷這首曲子,心情仍然久久難以平靜,待她閉上眼再睜開,纖纖玉指終於動了。
左手中指輕觸琴面十徽一弦,同時右手中指輕勾一弦,第一個音節飄蕩出來。
曲子的第一段,漸漸地被她往下彈奏出來。
在聽到敘段的這一瞬,陳閑整個人不由一怔,近乎本能反應地立馬轉頭看向身後的暖兒。暖兒在琴聲響起的這一瞬,已是時時刻刻關注著駙馬爺的表情變化,她知道駙馬爺聽見以後第一時間就會出現反應,她毫不意外,所以在陳閑看過來的這一刻,她點了點頭,個中之意已經再明顯不過了。暖兒前段時間與白梨花走得那麽近,陳閑自是看在眼裡的,他立刻就能腦補出離騷琴譜傳遞的環節,為著這種小事他不至於怪責暖兒,反倒向著暖兒點頭一笑,轉回頭繼續聽曲。
可以說現在沒人比陳閑更加期待這首曲子,他期待的到底要看看珠璣能彈奏出幾分水準,能彈奏出自己的幾成功力。
暖兒也笑得很開心,開心的是駙馬爺並未介意自己的自作主張――其實她當日便未覺得自己把離騷琴譜給白梨花是件多麽大的事,只因在前一刻猜到珠璣會彈奏離騷,才忽然記起駙馬爺還不知道這件事,那時候才多少有些擔心駙馬爺會計較這件事,結果駙馬爺僅是點頭一笑,她臨時出現的擔心情緒也瞬間消散了。更讓她開心的是能聽見珠璣彈奏的離騷,以及與白梨花那相視一笑達成的冰釋前嫌的默契,到如今她明白白梨花肯定已經認可離騷這首曲子,然而她早已不在乎那賭約的輸贏。
早在白梨花將離騷琴譜交給珠璣的當天,珠璣試著彈奏出來後,當時便點評過――這離騷乃曠世之作。
白梨花那時候便很後悔與暖兒的意氣之爭,後來也不太好意思再與暖兒講話。
珠璣知道她們之間的賭約,決定今日履行賭約的人也是她,無關輸與贏,她想為這首可以成為天下名曲之首的曲子揚名。
在曲子的敘段剛一響起,在場所有人便已沉寂在美妙的琴聲當中,或多或少已經聽出這首曲子非常不一般。
如果說一首曲子如同一則故事,那麽這首曲子毫無疑問,它背後的故事令人喟然長歎。
一個自小有遠大抱負的人,亦是時刻努力加強自己的學問與修養,這個人他有高風亮節的品質,有不畏強權的意志,亦有矢志不渝的崇高精神,更有一顆使國富強的真心,然而這個人在仕途之路上走得極不順暢,在不斷的遭受貴族勢力的誹謗與迫害,這個人堅持向君王忠言直諫,誰料君王聽信讒言對其貶斥,這個人明知結果如此,心中信念卻始終不為所動。
無數次的苦苦求索連遭失敗,精心培養出來的門人也紛紛變得貪婪而苟且偷安,身邊人的眾叛親離,君王的昏庸無能,群臣的背法妄行與結黨營私,使得這個人心生絕望卻熱血猶存,沒人能理解這個人的苦心與渴望國富民強的那份炙熱之心,亦是沒人懂得這個人的痛苦與心中的苦悶,無人可以訴說的孤獨折磨著這個人的身心,滿腔熱血卻無以報效君王,後來他決定離開這個地方,然而經過無數次的徘徊與反覆,他終究不忍離開故國。
後來國都淪陷,這個人自沉於江,以身殉國了。
……
……
古樸蒼勁的琴聲回蕩在志海書樓前的場地上,眾人的表情與情緒隨著琴聲的快慢與悠揚而發生著變化。
珠璣右手四指輪著在琴面上勾剔抹挑,左手四指接連觸弦按徽,指速時而緩慢時而風快,琴聲時而百轉時而頓挫。
待珠璣彈奏完畢,琴聲在風中消散,書樓前的這片場地上仍是久久無人講話,現場安靜的聽不見半點聲音。珠璣自己雖也坐著一言未發,然而心中卻是波濤洶湧,兩頰也不覺有些滾燙泛紅,這首曲子的動聽與激昂超出了她的預想,也超出了樓前所有人的預想,許多人仿佛一顆心被掏空,這首曲子他們根本找不到半點的缺憾之處。
良久良久,有人發出一聲長歎:“唉……”
這幾乎代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情,歎的是這首曲子的旋律,旋律的感染力令他們無話可說,各種情緒的複雜交集,無法形容出來的那種壓抑與豪邁,最後化為的隻是一聲歎息;同時歎的也是自歎不如,無論在場年老的還是年少的,無論本身於琴之一道有多高的造詣,無論本身有著怎樣的才名與學識,無論本身擁有怎樣的身份與地位,今日在琴之一道上,珠璣本人包括這首曲子都已經令他們自慚形穢了。
縱然江南名師如葉觀之,在聽完這首曲子,也覺得自己根本比不了珠璣,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出自愧不如的情緒,長長地歎息道:“唉……始則抑鬱,繼則豪邁,一瀉千裡,蕩氣回腸,珠璣姑娘真無愧於珠璣之名呐。”
對於珠璣的琴道造詣,在場人都與他一樣,已是徹底的敬佩不已。
即便在場有不少人盡數聽過世人名列出來的天下名曲,然而與這首曲子相比,天下名曲皆不過如此了。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葉華庭開口問道:“珠璣姑娘,請問這首曲子的曲名?”
“……離騷。”
珠璣抬眸,擲地有聲地道:“這首曲子……叫離騷。”
“離――騷――”眾人彼此相望,眼中皆有些失色,隨後有人一聲長歎:“……好一曲離騷!”
在場其他人皆是點頭認同, 甚至包括水憐色和羽音等一眾當紅藝妓,她們在這之前或許心中仍有一些不服,或許仍然覺得珠璣的琴技未必有多出眾,她們來此觀摩的目的,無非是認為自己尚有超越珠璣的可能,卻沒想到珠璣還能彈奏出離騷這等曠世之作,現在的她們心中想要超越珠璣的那團火已被徹底的澆滅,一個已經達到如此境界的人,想要超越談何容易。
“這樣也好,待她名滿天下,也便離開蘇州了……”
水憐色和羽音等人都已出現這種想法,她們已經無心再與珠璣相爭,天下這麽大,她們要的隻是蘇州這一地的舞台。
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感想,對於離騷這首曲子的理解也都各不相同,郭莊嶽三人和葉子由及書院那些學子們則是越發的佩服珠璣了,也為這首離騷而心生震撼,當然也越來越愛慕珠璣這個人了。在場地竹林間的窗子口,葉輕歌早已感動得落下淚,離騷的解釋雖有很多種,但她從琴聲中聽見的是遭遇憂患,她自小就遭遇著憂患,這首曲子於她而言,無論旋律抑或曲名,都直擊她的心靈,她亦深深的迷戀上了這首曲子。
樓前場地又是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雲老伯爺喟然開口道:“出世之妙音,千古之離騷,此曲必將傳世千古,珠璣姑娘真乃奇才,竟能作出這等曲子。”
珠璣搖搖頭說道:“諸位有所誤會了,其實此曲並非珠璣之作,實則另有他人,而此人……或許就在此間。”
她美眸一轉,望向陳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