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公,我又來蘇州啦……”
這位公主上次來蘇州是在一年半前,那年剛被當今聖上封為公主,當時返回京都後,便心心念念地想著再來一次蘇州,經過長達一年半時間的乖巧表現與嘴磨功夫,她母妃雲妃娘娘最終無奈地答應了她的請求。南下的這半個多月,這位公主一路放飛自我,在市井與潑婦吵過架,在淺灘摸過魚蝦,也被螃蟹夾過手,親自上樹掏過鳥巢,也用竹竿子捅過角簷下的蜂巢,還曾深入山林獵過幾隻野兔,直至近兩日才稍微收了收性子。
此時提著裙擺一路跑著,沿路下人們紛紛恭敬行禮:“見過六公主……”
“免了免了,都忙去吧……”楚夢蓮腳步不停,隨意地擺擺手指,興匆匆地衝進花廳。
“外公……”
“看你急的,沒個端莊賢淑的樣子,來來來……快坐下喝口茶……”
“嗯嗯……”
雲老伯爺如今並無官位在身,長子長孫皆在北方從軍,一家人很少有團聚的機會,京都與蘇州又路途遙遠,這老人家也沒什麽機會上京,至今已有三年多沒見過深在宮中的女兒了,自也非常想念,這個外孫女也有一年半沒見,此時第一眼看見,老人家眼睛不由陡然有些濕,很快便用笑容掩飾住。楚夢蓮並沒瞧見自己外公眼睛微濕的這一瞬,她放下裙擺,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小茶壺,含住壺嘴便往下喝,同時用眼打量老伯爺,嬉皮笑臉地不清不楚問出一句。
“外公,你怎麽又變老啦?”
“你這叫什麽話……”雲老伯爺啞然失笑:“外公若不變老,難道還能變得更年輕?你慢點喝,當心嗆著水了……”
“嗯……”楚夢蓮動作雖然率性,其實含著壺嘴一口一口喝得很慢,這時候大眼珠子忽然一瞥,瞥見桌上一幅字,她定睛看了看,不清不楚地念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什麽嘛,若兩情相悅,便該朝夕相處才對。”
她拿開壺嘴,長舒一口氣,笑吟吟問道:“外公,這是哪個吃不到葡萄的蠢瓜,寫出的這種酸溜溜的句子?”
“胡鬧……”雲老伯爺哭笑不得,佯裝微怒眼睛一瞪:“你不懂詩詞便也罷了,這話可說不得。”
“怎麽了嘛?”楚夢蓮兩隻眼睛有委屈也有疑惑,含住壺嘴繼續喝水:“為什麽說不得?”
雲老伯爺苦笑搖搖頭:“若照你說的意思來理解,這葡萄……大抵可以指天陽大公主了。”
“噗――”壺嘴猛地一移開,楚夢蓮一滿口水全噴了出來,且正巧對著雲老伯爺,噴了老伯爺一臉的茶水。
“外外外……外公,對對對對……對不起啦,對不起啦……”楚夢蓮登時手忙腳亂,急忙拉起袖子替老伯爺擦臉。
“呵呵呵……”老伯爺神情慈愛,他自己也在用袖子擦臉,臉上無來由笑開了花:“呵……呵呵……無礙無礙……”
待把滿臉的茶水擦拭乾淨,老伯爺依舊笑呵呵,楚夢蓮尷尬地吐吐舌頭,一張漲得通紅的臉這才稍微變好。
“那個……”楚夢蓮瞥著外公:“外公為什麽說這葡萄可以指天陽姐姐?”
老伯爺慈藹笑道:“因為寫這首詞的人。”
楚夢蓮托住下巴:“這首詞,是誰寫的?”
老伯爺道:“駙馬都尉陳閑……陳照生。”
楚夢蓮陷入沉默,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圈:“駙馬都尉……陳閑陳照生?這個人好像是……”
……
……
她兩年前就聽人提起過陳閑這個人,
不過由於未曾見過陳閑,因此記憶並不深刻。 天陽大公主與陳閑完婚的當日,由當今聖上親自帶領的皇宮中人的送嫁隊伍中,楚夢蓮及她母妃當時自也在場,按照歷朝歷代禮法規定,公主出閣,送嫁隊伍只需要把天陽大公主送出宮門即可,皇室中人不需要甚至不能到天陽公主府,一是天子乃九五之尊,臨場主婚於禮不合,二是為了避免拜堂時,在場有人的身份高於或等同於公主,因此當日除天陽大公主以外,在場最有身份的便是禮部尚書等人和一位負責主婚的異姓王爺。
說起來其實楚夢蓮與天陽大公主並無密切來往,甚至可以說她們其實不熟。
當今聖上子女眾多,楚夢蓮在公主中年齡排第六,在聖上所有子嗣中年齡排第十二,她上面有五個姐姐六個哥哥,這麽多皇子和公主,自然不是每個人的關系都很要好,他們彼此走得近不近,一來看彼此母妃在宮中的關系怎麽樣,若母妃之間相互爭寵暗鬥等導致關系惡劣,她們子女的關系自也親密不起來,二來看母族之間的關系怎麽樣,若母族之間存在利益或權勢之爭,她們子女的關系也自然不會太親近,簡單來說皇宮內的各種明爭暗鬥,直接導致了兄弟姐妹間的關系淡薄。
天陽大公主的生母是先皇后李氏文景皇后,身為先皇后之女,又是聖上的嫡長女,十二歲時被破例提早封為了公主,十四歲那年就住進了天陽公主府,那時候楚夢蓮才滿十歲,當時她住在她母妃宮裡。這樣一來,不僅與天陽大公主很難有太多的來往與交際,甚至彼此見面的機會也不多,除非是遇上宮廷祭祀慶典或節日宴席等正式場合上能見到對方,除此之外,再就是天陽大公主以嫡長女的身份,對楚夢蓮這群異母妹們進行訓導與教授禮儀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
在各種複雜因素的影響下,與楚夢蓮交好的公主自也有,卻並非天陽大公主,甚至她對這位長姐最深的印象是有些畏懼。
她自己也不清楚對這個長姐的畏懼心理究竟起始於何時與何事,反正心裡的陰影面積不小。
這時候托著下巴回憶一陣,楚夢蓮終於記起陳閑這個人:“哦……這陳閑是大駙馬,是天陽姐姐的駙馬。”
同時想起天陽大公主,她心下不由一寒:“噫……天陽姐姐,她眼神太嚇人了。”
“你看,又胡說八道了吧……”雲老伯爺眼睛一瞪:“蓮兒,你在京都時有些話絕不可亂說,你現在還小,許多事……”
楚夢蓮來蘇州的目的純粹是玩鬧,雲老伯爺自是了解這個外孫女,卻絕不會任由她為所欲為,一旦逮住機會,不管這個外孫女愛不愛聽,老人家免不了須得諄諄教誨一番,或講一講宮廷內的諸般忌諱,或說一說為人處世的道理,老人家一開口便是喋喋不休,楚夢蓮耳朵嗡嗡嗡的,傷透腦筋地撓撓頭,漸漸的腦袋一頓一頓地點著頭,不是深有感悟,而是開始瞌睡了。
……
……
一曲離騷三首詩詞,仍在這夜色下被人傳揚或讚頌或批評,陳閑毫無疑問在一夜之間佔盡了風頭,此時看來也毫無疑問成為了蘇州城中心被人廣為議論的新的風雲人物,珠璣的名氣也因為一首離騷又意外的提升了一截,按照目前這個勢頭,二人算是並駕齊驅。至於過後的影響力,眾人也完全可以預見到,珠璣依然是珠璣,陳閑的才名必會因此而確定下來,蘇州城也便多了一位能令人津津樂道的駙馬才子。
第二天下起了雨,陳閑引發的話題仍在持續發酵。
他今日依舊起得很早,照常在賞景露台的雨簷下練著拳,昨晚倒是聽外出探聽情況的暖兒回來說過,外面好多人在議論自己,尤其集中在酒樓茶肆等地。陳閑昨晚特意出過門進過一間茶肆,聽鄰桌人議論了一陣,當時挺喜歡被人們議論與誇讚的感覺,當然這僅是他的一點小樂趣,抱著有趣的心理在看待這些事,倒不會有多在意有多認真,昨晚睡一覺今早起來,新鮮感消退以後,便開始覺得這種事也就這樣了,也懶得再過多的關注這些事。
暖兒清早外出回來後,主動與陳閑說了說今早的見聞, 隨後回到小樓房間開始練琴。
露台雨簷外,雨淅淅瀝瀝的下著,陳閑步調緩慢地練著拳,耳畔能聽見暖兒時斷時續的練琴聲。
他一套拳沒練完,魏伯撐著一把老舊油紙傘,匆忙地走上露台:“駙馬爺,來人了……那邊來人了……”
聲音傳上露台小樓,暖兒好奇地走出來觀望,陳閑收拳站穩,淡笑說道:“魏伯你慢慢說,到底什麽人來了?”
“京都……京都的天陽公主府來人了,一男一女,一輛載著衣物箱的馬車還停在府門外,男的約莫四十出頭,女的約莫三十出頭,這二人交談時,一人稱對方蔡統領,一人稱對方霍大家,說是奉了天陽大公主之命遠道而來,老朽也不知他二人到底是不是天陽公主府的人,華福又恰巧出門買米糧了,老朽隻得邀他二人進門,幸娘現在正在廳堂內伺候著茶水陪著說話,我二人生怕得罪了他二人,不敢問太多……”
“沒事,魏伯你先去通報一聲,說我馬上來,順便叫幸娘也先退下吧……”
“好好好……好好好……”魏伯轉過身走下露台,雨下撐著舊傘的他,腳步利索地走在通往廳堂的花草路上。
陳閑在天陽公主府才待了一天,當時看見過的人雖然不少,可都是些奴婢等人,對於這兩人完全沒印象,一面往露台下走著,一面問暖兒:“蔡統領和霍大家,這兩人暖兒你認識嗎?”
“蔡統領?霍大家?我想想……”暖兒撐著傘走在身畔,細細回憶片刻,不由瞪大眼愣在原地:“是蔡統領和霍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