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擎又算什麽東西……”
“又算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
書樓前烈日炎炎,這片場地鴉雀無聲,而這句話卻久久回蕩在眾人腦海。
師擎成名至今已有三四十年,這些年積累起來的成就與名望,使得他不僅是公認的琴道大家,更是琴之一道瑰寶似的代表人物,即便此人怪癖甚多,然而照樣極受世人的追捧與愛戴。尤其在天下琴師和樂伎心目中,此人形象與地位超然,連珠璣那時候都時常想著拜訪這個人,在這之前無一人否定師擎的成就,此時竟有人當眾說出這種話。
畫面在這一刻仿佛定格住,在場所有人全都望著比試場地上的陳閑,他們耳畔嗡鳴,人人呆若木雞。
陳閑前一刻笑語吟吟,這一刻橫眉怒目,他吼出這一句時稍稍動用過兩三成內力,但旁人聽不出他動用過內力,只會覺得他嗓門很大,聲若洪鍾亦如雷鳴,聲音極有穿透力,氣勢狂野至極,也好似無比憤怒。實際上陳閑現在很冷靜,就目前這種不死不休的局面,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能將師擎逼出來才最好。
但在場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陳閑心裡怎麽想的,他們看到的只是陳閑非常憤怒也極其張狂。
“駙……駙馬爺他……”
暖兒張口結舌:“駙馬爺今天到底怎麽啦?”
白梨花愕然地搖著頭:“你都不知道,我更不可能知道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家駙馬爺這麽生氣。”
珠璣也很吃驚,她沒想到陳閑會突然來這麽一句,猜到的原因可能與師擎編造謠言有關。
“厲害……厲害了……”
阮紅瘦驚奇不已:“小白臉今天火氣好大!”
她身旁,喬美人俏臉一甩:“哼!”
喬美人大抵還在為著阮紅瘦沒幫她要雪梨而氣惱,甩臉表示對阮紅瘦的話題毫無興趣,事實上阮紅瘦也沒跟她講話。
坐小椅子上的楚夢蓮莫名望而生畏:“天……天陽姐姐那麽凶,這……這大姐夫發怒也果然好可怕!”
任何一人聽見這種話,絕不可能毫無反應,三十位評委表情大變,杭州知府等幾個來自杭州的官吏和名師個個面帶怒意,其他評委則是瞠目結舌。雲老伯爺和馮延祚也很意外,老伯爺最先想到的可能是因為師擎謀取離騷曲子一事才使得陳閑如此憤怒,馮延祚隱約猜到了些什麽,但他絕不會聲張。楚乾律面帶微笑,轉動著左手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他對陳閑這句話背後的原因似乎極感興趣,當然僅僅是感興趣,他或許能猜到個中原因,但不會主動插手。
湖光書院這邊一眾學子人人張大著嘴巴,郭莊嶽三人也都不免表情愕然,他們知道陳閑已非當年,卻沒想如此狂傲。
葉家三人卻神色如常,他們三人比在場大多數人知道的多,他們知道當縣小女孩一家之事,也聽陳閑說過蘇州各縣的近三十宗女子失蹤案,將近四十名年輕女子不知所蹤,生死不明。而這些天怒人怨的案子現在都指向師擎這個人,若這全是師擎所為,他們覺得師擎根本不能算人,那陳閑這句話便也說的極對。
然而在場大多數人不知道這些事,心中難免認為陳閑已經狂妄到極點。
寒山書院一眾學子氣急敗壞,站他們書院這邊的,冷幽幽和花牡丹等一群姑娘用手掩著嘴巴,人人大驚失色。
“他……”
“他居然說……”
“居然說師擎又算什麽東西?”
“他……他瘋了嗎?”
師擎大抵算得上天下樂伎心目中的偶像,
陳閑這句話對在場眾人造成的心理衝擊雖然很大,但其實大部分人只是錯愕,不敢相信陳閑會當眾說出折辱師擎的話。由於陳閑的一首獨釣寒江雪和一首為伊消得人憔悴,再加上一個人寫出三對六幅字,單項贏得九枚勝籌,他已經用事實證明過自己,現在置疑他才學的人極少。在場眾人醒過神來大多沉默不語,縱然覺得陳閑確實過於狂妄了些,可他們又有什麽好說的,但今日來此的樂伎卻非常不滿,現在說話的也全是樂人樂伎。 “這位駙馬爺好沒道理,無緣無故憑什麽這樣說?”
“師擎先生當世數一數二,倘若師擎先生都不算什麽,那我們豈不更加不算什麽?”
“太氣人了,哪有這樣說話的……”
“即便寫出了離騷這首曲子,但也用不著這麽目中無人吧?”
“哼,依我看,離騷……其實是師擎先生寫的……”
現在發出聲音的,大多是青樓勾欄等地的女伎,杭州的一群姑娘也參與其中,水憐色等小夜半樓的姑娘都一言未發。
柳牧目帶殺意地盯著陳閑,他已經沒再講話,他此時隻想將陳閑大卸八塊。
“安靜……”
蘇州知府朱有貴站起身,他大聲說道:“現在是第七項比試時間,請寒山書院彈奏第二首曲子……”
……
……
柳牧收回目光,向著評委拱手一禮,坐下來後彈奏第二首曲子。
但在場指責陳閑的聲音並未停止,等到柳牧彈奏完三首曲子,這些聲音仍未消停,甚至再次爆發出來。
“接下來就是湖光書院了……”
“哼,倒要看看這位駙馬琴技有多高超……”
“等他彈完,我們也說他不過如此,哼,看他生氣不生氣……”
“他若彈奏離騷,我們就說這首曲子出處沒弄清楚,他不能證明這首曲子是他寫的,該給零勝籌……”
“對,不能讓他彈奏離騷……”
“前一刻有嘴說人家,便該知道過分狂傲,自也有人說他……”
“說師擎先生又算什麽?我倒想看看他又算什麽……”
寒山書院眾學子都很樂意聽見這些話,柳牧也不例外。他三首曲子的勝籌成績已經統計出來,現在被擱在一邊,他此時依舊坐在比試場地的琴案之前,此時雖不能對陳閑動手,但口頭上他沒想過饒恕陳閑,已經打算待會兒說些難聽的話,哪怕不能把陳閑怎麽樣,若能影響到陳閑的心境與發揮,對自家書院奪得院首也大抵是一大增益。
他已經準備好,陳閑也已經準備好,在場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好,但準備的各有不同,有人準備取笑,有人準備賞聽。
“第一首……”
陳閑手指撫在琴面上,抬頭看向柳牧,報出曲名:“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
在場沒人聽過這個曲名,珠璣和葉家三人及雲老伯爺都滿懷期待,他們五人中,僅珠璣和葉子由聽過陳閑彈琴,其余三人只聽葉子由說起過。珠璣和葉子由對於陳閑的琴技,挑不出半點毛病,他二人認為陳閑絕對比柳牧技高一籌,甚至不一定比師擎差,已經預想到今日之後,陳閑有可能與師擎和七弦先生齊名,這是他二人的預想,亦是他二人的寄望。
在眾人猝不及防時,陳閑撥動琴弦,琴音倏然飄出,悠悠傳向四周。
高山流水或者說高山與流水,這是一首曲子也是兩首曲子,此曲是典型的側重於泛音,大段靈動而輕妙,曲境奇高。
曲子第一段尚未彈完,已有不少人露出驚訝表情。
葉觀之和葉華庭笑而點頭,此時心緒激蕩,卻因琴聲而神情平靜,珠璣和葉子由不由自主地喃喃稱歎。
曲子第一段彈奏完,接著第二段開始。
書樓前一時間沒人講話,似乎都已經忘記自己該說的話,連柳牧都短暫的聽得有些入迷。坐椅子上的三十位評委神情各異,有的人驚訝,有的人意外,有的人忍不住輕聲讚歎,老伯爺右手輕拍座椅扶手,心緒已沉醉在曲子的世界。湖光書院眾學子情不自禁露出興奮的表情,仿佛已經看見自家書院奪得院首,太蒼書院眾學子神色凝重,寒山書院眾學子心情複雜無比。站在寒山書院這一邊的這群姑娘,包括在場所有想過取笑陳閑的眾多樂伎,這一刻全都微微張著嘴。
“他……”
“這……”
她們前一刻本想說陳閑不過如此,還想著倒要看看陳閑又算什麽,然而這一刻,陳閑的琴技已然令得她們啞口無言。
“這位駙馬……”
“真是……”
她們說來說去,已經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語言。
……
……
曲子彈奏完第三段,書樓前這片場地,已經沒人講話。
柳牧正準備開口戲謔之時,他怎麽也沒想到,陳閑在彈奏之時竟會主動講話:“柳兄可會彈奏這首曲子?”
柳牧臉色微變,咬咬牙沉默不語。
陳閑笑著,手指不停,他大聲問道:“那師擎……這廢物……可彈過這首曲子?”
“你……”
“我什麽我?”
“陳大駙馬……嘴上積德!”
“積德?你也配說積德兩個字?”
“你……很好!”
“我彈奏之時開口講話,豈不正合你意?反倒是你已經講不出話?”
在場眾人早已愕然不已,一是因為陳閑比之先前更加過分與狂傲的當眾說師擎是廢物,二是因為陳閑居然在彈奏之時主動講話,且在與人對話,對話必定會分散注意力,必定會影響到曲子的曲韻與節奏等。然而眾人在陳閑講話的過程中,根本沒聽出曲韻和節奏等有過任何的偏差或不穩,這意味著陳閑的心境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這種駕馭能力,不僅僅是爐火純青,這分明已經顛覆心境會直接影響曲調曲韻的一般性常識。
珠璣和葉子由等人早就見識過陳閑的這份功力,這時候再一次親眼目睹,仍覺不可思議。
在場其他人全是第一次看見,他們想象不到陳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這……這怎麽可能……”
“不得不說, 這位駙馬琴技之高超……出神入化!”
站在寒山書院這邊的,來自杭州的這群姑娘人人心神蕩漾,她們準備的那些話已說不出來,心中隻覺震撼。
冷幽幽和花牡丹望著比試場地,目光有些呆滯,張張嘴,吐出五個字:“這…太驚人了。”
水憐色等一群姑娘也覺分外驚奇:“這已超出常人的琴技范疇了。”
湖光書院人人面露喜色。
太蒼書院人人心如死灰。
寒山書院人人意志消沉。
書樓前這片場地已徹底沒人講話,陳閑彈完第一首曲子,眾評委唏噓不已,老伯爺吐出一口氣:“好啊!”
已無需過多的形容,一個好字已然能代表一切。
陳閑表現出來的超凡琴技,早已令得在場所有人心悅誠服,他彈奏第二首曲子時,無一人講話。
現在還有誰,能夠說些什麽,根本沒有。
第二首曲子彈完,稍稍停頓片刻,陳閑抬起頭說道:“接下來是第三首曲子……”
所有人看著他,等他說出曲名。
他話音稍頓,手指撥動琴弦,琴聲已飄蕩出來,他說道:“……鳳求凰。”
“鳳……”
“求……”
“凰……”
在場所有樂伎重複念著,她們目光對望,曲名令她們心神向往,也令她們眼神迷醉。
“鳳求凰……”
珠璣和阮紅瘦及喬美人也不由為著這個曲名而短暫失神陷入遐想,這個曲名其實很好理解,可理解為……男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