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可以沐浴了……”
“嗯……”
深夜下起了雨,雨幕茫茫無邊滋潤著萬物。
若說新一年是新的開始,那麽細數這個新的開始,天陽和自己駙馬其實只在初一清晨講過八句話。洛河街事件結束以後,她還沒來得及當面問問自己駙馬,駙馬當時悄然走掉了沒見到人,初二一整日駙馬早出晚歸也沒講過半句話,今天初三駙馬依然是早晨出門了白天沒看見人,直到前一時將近三更時候,駙馬回來時才看見駙馬一面。
她本不清楚自己駙馬這兩日出門做著些什麽事,她在洛河街勞煩過駙馬,駙馬當日那麽累,她沒想過再次勞煩駙馬,她用自己力量為自己排除潛在的危險。可卻如此突然的,駙馬深夜不歸原來並非因為前兩次同心燈沒亮或者其它事,竟是為自己尋找主謀者,駙馬這兩日出門所做之事竟與自己相同,期間沒有過任何的交流,駙馬這樣沉默地為自己排危除險。
身為一個女子,天陽她從中體會出來的是自己駙馬的心意,感受出來的是自己駙馬自己相公對自己的愛護及眷注,這若換成世間其他女子也想必是如此感受。她無比感激自己駙馬今夜為自己而做的這件事,她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銅鏡中她自己完美的臉,心有感觸和感動之余也自心有溫存與舒心。她安安靜靜地坐著習慣性陷入思考,並不難想象出駙馬在城外野樹林這小半夜的辛苦場面,駙馬一定很辛苦,她也知道僅一句駙馬辛苦了自是不夠,且不說將來百般體貼駙馬或有朝一日也全心愛護駙馬,駙馬這些日這麽為自己,她想這怎能不報答駙馬,也出自於此她才想什麽時候應該和自己駙馬好好談談。
“公主……已經可以沐浴了……”
“好的乳娘,我聽見了……”
寢內梳妝台這個地方站著的十余名近婢沒一個人開口講話,天陽想著自己駙馬陳閑這個人,沉浸在前一時的情緒中短暫地坐著沒動。身後何乳娘和鬱歡也沒再講話,鬱歡當時在野樹林本就非常意外非常吃驚,她同為女子內心也頗有觸動,到底來說覺得駙馬爺真男人大丈夫,尤其當時那種殺伐果斷,她想起來猶覺感佩。
何乳娘年齡雖大卻也是女人,她從來是天陽開心她開心,天陽難過她難過,絕不忍心看見天陽受到一星半點的身心傷害。這位乳娘也頗有感慨,委實沒想到這位他人口中的病書生駙馬爺竟是這樣的駙馬爺,她前日對陳閑已有些改觀,今夜此時倒真有點刮目相看。這位乳娘不由想著,若將來真有同心燈亮起來的這一日,自己身為乳娘的這一關究竟是點頭還是不點頭。
天陽又小坐半會兒回回神,她看著銅鏡中自己抿著唇露出一笑,其實心情感動之外自終究是開心的,而後起身走向寢地。
現在時間已是子時,雨夜的風比前一時更大了些,京都城的燈火已經黑了大半,大半座城已陷入黑暗當中,公主府外院也已看不見半點燈光,內院樓屋內的燈火也正一盞盞熄滅。天陽在自己最私密的小天地寢地溫池內沐浴,她寢樓門窗已盡數關閉住,樓外燈籠也已被近婢們取下來吹滅。何乳娘站哨似的守在溫池邊的四扇屏風外面,四名近婢一人守著一面背對著屏風站著,天陽完美身姿被溫池水面上的熱氣籠罩著隱隱約約,她雖沒與何乳娘和近婢們講話,心間滿滿的美好感覺。
對面寢樓早已熄燈,陳閑躺床上呼呼大睡,外室暖兒猶自叨叨問著:“駙馬爺你今晚做過什麽,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
……
……
公主府沒多少人知道洛河街伏擊,更沒多少人知道這一夜城外野樹林中之事,府上大多數人正如這京都城內萬千普通百姓一樣早睡或早起,日複一日地為著生計而奔波忙碌,或不出門在家感受著新年氛圍與家的其樂融融。人們所能關心與關注到的也只是身周的人與事,天地雖廣闊無垠,人之天地卻相對窄小,發生在其它地方的事若看不見也不知道,這對於不知之人來說也便相當於未曾發生過。陳閑做這些不是為讓人知道,這在他眼中是自己應該做的。
暖兒第二天又忍不住好奇問他昨夜為什麽那麽晚回來,他笑著隨口說了幾句玩笑話,洗漱好了又早早出了門。
天陽昨夜雖然比平時睡得稍晚一些,卻是懷揣著一份淡淡美好與感動入眠,這一夜在閨床上睡得極其舒適也極為香甜。她今日也如新年這三日一樣起得比往常稍早些,純淨潔白的寢衣,梳妝與不梳妝一樣完美的美,掀開寢地珠簾走出來,端莊而柔美地坐在梳妝台前,花顏和花貌站在身旁左右,挽起她幽黑發亮的及腰長發,白皙後頸顯露出系著結的明黃色小衣系帶。
昨日深夜一場雨下到此時仍淅淅瀝瀝下著雨,近日氣溫有明顯的回升,殘冬已經悄然過去,公主府內院景色添了些春意。
“公主,暖兒說駙馬爺剛又出門了……”
“嗯……哦……”
寢樓外細雨綿綿,吹面而來的風略有著沁人的濕意,天陽穿裝打扮好了才款步邁出寢樓。
“出門了……那便明日吧……”
她抿唇想想駙馬既然不在也只能等到明日,她從小到大雖然無懼於接觸任何人,但這麽些時日以來卻還未曾很主動地接觸駙馬,這自並非不把駙馬當駙馬,也自不是出於冷漠對待,其實恰巧相反,其原因總結起來無非女子二字,何況是內心之細柔之敏感、沐浴時生怕被近婢看見身子的她。她能做到以平常心接觸其他男子,因為其他男子永遠只是不相乾的其他男子而已,可駙馬不是其他男子,她女子之心或多或少有點難以過多地主動走入已是駙馬已是相公卻還並未同寢的男子面前。
可真說起來也其實不能不主動,全因為夫妻關系她佔據絕對的主導地位,何況這樣一個默默付出的駙馬,她心懷感激與感動,確想和自己駙馬好好談談從頭說起。今日正月初四駙馬出門,那便明天正月初五也沒關系,她讓鬱歡到時候等駙馬回來了問問駙馬明天有沒時間,若有時間再去吩咐後廚,於明日黃昏之前準備一桌同膳宴,這便相當於明日是十日同膳禮規日。
駙馬這些日這麽辛苦,她覺得宴請駙馬也是應該的。
她站寢樓門外最後望一眼對面駙馬寢樓,想想不由抿唇而笑收回視線,隨後在鬱歡的陪同下穿過寢樓內側走廊,走向樓後面的花圃林。她今日也並未出門,在花圃林小花軒內沒坐多久,兩個女子來到小花軒,正是今早才趕回京的宮伊和宮伊秀。
“什麽?公主遭遇過行刺?”
“嗯……”
“原來如此……”
宮伊和宮伊秀也自不由問起公主傳令天鳳司回京的原因,她們姐妹和宮秀長得一模一樣,性格卻比宮秀成熟沉穩得多。但當聽說公主遭遇過行刺,卻與宮秀當日的反應相同,姐妹二人氣憤不已。當聽說最後是公主駙馬趕過來解的圍,這二女反應也與宮秀相同,也大抵才知道原來公主有駙馬。
她們之後又說起北離主謀者五人,也說起過昨夜野樹林中之事,此一事自是沒完。
……
……
昨天深夜下起的這場雨還是今年的第一場雨,雨不大卻下了將近一天一夜,充沛的雨水滋養著大地草木,也澆灌著城池外即將春耕的農田,天地萬物已有春來的複蘇跡象。這場雨給京都城帶來的變化也極明顯,溝渠河流湖泊的水勢眼看著一點點升高,水流也一點點變得湍急,雨水衝刷著河流冬日的淤垢,洗刷著大街小巷舊年殘存的汙垢。下雨天並未給慶賀新年帶來任何的影響,城池內除去正在修繕的四條火災街道以外,其它繁華街道依舊熱鬧非常,行人車馬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陳閑今早出門如同往日一樣在天黑之前準時回來的,他回來沒多久鬱歡過來找他。
“公主邀我明天同膳?”
“好啊……沒問題,我當然有時間……”
“行……鬱女令慢走。”
陳閑笑著送著鬱歡走出寢樓,同膳對於他來說向來只是陪妻子吃吃飯而已。至於明天正月初五並非同膳禮規日,妻子天陽卻忽然主動提出同膳,其實陳閑一點也不意外,即便鬱歡剛已經直說主要是妻子想和自己好好談談,他也同樣並不意外。自正月初一清晨過後也還確實沒和妻子說過話,這些日有過洛河街和野樹林這兩樁事,吃一頓飯表示感謝也屬人之常情,何況是這麽溫柔體貼入微的妻子,稍有些感激心理也再正常不過,他對此倒無所謂,既是如此他也反而想和這妻子好好聊一聊。
第二天正月初五雨過天晴。
全府人都已經知道公主和駙馬爺今日會在禮規日之外同膳,這種情況在公主府還是頭一次出現,內院婢女大清早起床忙活之時,自不免有人好奇或四處打聽為何同膳。然而府內本身沒幾人知道洛河街伏擊和野樹林中之事,婢女們又怎能打聽得到其中原因,她們純以為公主和駙馬爺的感情原來已經這麽好。
公主府大抵也就何乳娘和鬱歡知道為何同膳,自也包括陳閑和天陽自己,她今日也沒出門,日落時在小花軒見她自己人。
“說起前晚野樹林,我當時真的嚇一跳,沒想到竟會是公主駙馬陳閑……”
“對對,殺得好乾淨……”
“噗……我們遠遠看著以為自相殘殺,真當看戲了什麽也沒做……”
花圃林小花軒內范西湖和上官月光及宮秀等眾女滔滔不絕,她們也同樣是女子,前晚在野樹林除意外與驚訝以外,心中也頗有感觸,隱然覺得公主駙馬貌似是個不錯的男人。她們前晚其實就鬱歡一個人回來了,范西湖等人前一時才剛回城才剛回來,回來後第一時間來到公主府,回稟她們這兩日的事,她們話題說起野樹林不免對陳閑讚不絕口。天陽抿唇笑著雖並未多說話,她每想起駙馬這個人,依舊懷著一顆感激與感動的心,她臨走之時輕言軟語叮囑自己人繼續尋找其余四個主謀者。
黃昏時候。
天陽帶著四名隨行近婢款步走往同心堂,鬱歡獨自去了寢樓的地下宮殿,她按天陽吩咐開啟宮殿最深處的寶庫取出春秋。
……
……
陳閑和妻子上一次同膳還是在去年的臘月二十八,今年的第一個同膳日是在正月初八,今天正月初五這次同膳本已說好在於談話。二人這四五十日雖也說過不少話,卻只是圍繞著其它事而延伸出來的題外話,而今日的主題則是圍繞兩個人的事。於陳閑來說是與妻子的談話,於天陽來說是與駙馬相公的談話,不談其它這也便是夫妻間的談話。
在今日此時之前,陳閑從來只是通過一些事或觀察或分析妻子的性格,天陽也從來只是通過觀察來分析自己駙馬的為人品行等,這麽些日還從未真正說起過,今日可以說是二人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深入交流與從頭說起。同膳在前一刻已經結束,陳閑和天陽在同膳時並未說多余的話,這時候肩並肩走在內院的花圃林,身旁沒有一個人跟著,就他二人小慢步走著散著步。
西邊晚霞余暉殘照著花圃林,環境清幽的園林內樹木已有了些春意,山石亭閣與小橋流水相映成趣美不勝收。天色將黑未黑光線稍有些昏暗,天陽衣裙衣飾鳳釵頭飾和雪嫩臉頰在這光線中映著亮,剛同膳時一人喝過一小壺酒,約有近二三十杯。這點酒對陳閑不算什麽,天陽酒量也大,她喝再多酒也不臉紅,不過眼神略有酒意,美至完美的眼眸隱然有了些迷人嫵媚。
“駙馬覺得……雲裳是個什麽樣的人?”
“公主這個問題……”
二人走在花圃林曲折的石路上,陳閑面帶微笑地走著想著言辭,天陽轉眸看一眼身旁自己駙馬,她抿唇笑笑也並不著急。
“實話實說,我最早以為公主性情冷漠而又孤傲,後來得知公主手中有刺客門和風雨樓等,便又以為公主野心勃勃,可能是個剛愎自用也頗為刁蠻任性的女子,甚至以為狂妄而目中無人。再後來聽說公主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子,我當時其實不信,但當我來到京都,親身接觸到公主的時候,也正是我們第一次同膳的時候,當天我才開始感覺出,公主好像的確是個不僅溫柔心細的女子,也是個很注重自己端莊儀態的女子。前些日又看出公主應該受過高等教育……玩笑話,其實是看出公主自小深受過非常嚴苛的教導。簡單來說,我覺得公主應該是個溫柔大方也體貼入微的女子……”
“嗯……駙馬,過獎了……”
天陽笑不露齒步姿端莊而柔美地款步走著,她垂眸想想沒等陳閑問起,抬起眸輕言慢語地主動說起自己駙馬陳閑這個人。
“其實雲裳對駙馬也有著相同的由淺入深的印象,起初,雲裳以為駙馬性格木訥而頑固不化,也自聽過駙馬是個無德無才的病書生。後來吧,聽霍大家從蘇州回來說, 駙馬琴技超然詩詞雙絕書法一流,當時,雲裳覺得駙馬是有才卻藏而不露,駙馬回京後又聽北野表弟說,駙馬一口喝完整壺半壺醉卻沒醉,雲裳這才知曉,原來駙馬並非病書生。駙馬回京這些日,雲裳親眼見過駙馬的書法,也聽駙馬彈奏過曲子,在妙音閣兩國坐而論琴上也見識過駙馬的驚人智謀,駙馬其實是個奇才……”
“但卻原來還不止這些……”
她回想起洛河街和野樹林,話音稍頓看一眼駙馬,心間猶有感激與感動,她抿唇笑著走著嗓音甜軟繼續說道:“在洛河街才知道,駙馬竟然身懷高深武功,雲裳也才懂得了,駙馬才華橫溢智慧過人,駙馬……確是個文武雙絕的人。這些時日也已看出來,駙馬心性淡泊、為人謙虛、心思細膩,而且人緣極好,至少比雲裳好很多,剛回京那會兒那麽多人宴請駙馬……”
“駙馬……真的很驚人……”
她停下步子,在花圃林池塘邊,轉過身凝視著自己駙馬。
而後她垂下眼眸醞釀半會兒,認真而嚴肅地柔聲問道:“駙馬……是否記恨雲裳當日趕駙馬回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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