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跪直身子，端起那杯冒著熱氣的清茶，看了半晌，忽地說道:“老先生在士林之中享譽深重，更是桃李無數。沒曾想……戒尺之下卻也存在科舉險事。”

　　崔沔倒茶的動作一頓，抬起頭來，看向李清。

　　笑出了聲:“莫非十八郎是覺得某太過無能，連自己的學生都無法護衛周全?”

　　李清接住快要撲倒的小蘿莉，扶正過來，靠在了自己身上。

　　裝過頭，接著說道:“並無此意，只是，覺得老先生執意避世，以至於給了別人打壓的機會，對於學生倒是無妄。”

　　崔沔頷首，雙腿盤坐起來。半晌，問道:“聽十八郎話裡的意思，是想勸某重返朝堂，保護學生?”

　　李清點頭，說道:“若是論及世家、麗正書院、寒門士子三方中的名望，能與崔公比肩者，屈手可數。崔公再仕，若是假以時日……”

　　崔沔輕笑打斷，又說道:“即便出仕，對於這些學生……某也隻可護一時，卻難護一世;子輩們啊，自有其禍福興替、拜貶斥用;過多乾預，終究誤了他們。所以，殿下勸某出仕……保護學生的這個角度，選錯了！”

　　李清苦笑，旋即正色說道:“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崔公此言無誤。不過，某卻想知道崔公何以為師?”

　　崔沔愣了愣，隨即端起臥案上的茶杯，在鼻尖旁繞了繞。

　　半晌，淡淡說道:“自是為國養士，參加科舉，為國選材。”

　　李清拱手說道:“崔公高風亮節，清拜服！”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不過，相較於其他，崔公此舉的效力，多少有些綿薄。”

　　崔沔淺飲一口，放下茶杯，問道:“綿薄?十八郎直言便是，某並非小氣之人。”

　　李清深吸口氣，跪直身子，直接說道:“某言崔公……辦學為國選材之力，綿薄，並非口出狂言。結合當今禮部科舉、吏部選才，便可窺見一二。”

　　“科舉之製，由前隋首創，隋末亂世、國朝之初，一度廢止;太宗文皇帝治世，為正本清源，肅清朝堂、平衡朝局，而複行科舉，以至天下英雄入聖人之彀;而至今朝，聖人增博學鴻詞科，為天下寒士大開進身之路。”

　　看了眼在旁低眉的崔沔，繼續說道:“雖說進身，然上品寒門之士少之又少，下品貴胄之門亦是麟角難尋。”

　　“何哉?科舉無用乎?”

　　崔沔一愣，眸間閃爍……

　　李清嗤笑一聲，眸子細眯，繼續說道:“然，科舉之用，破世家把持朝政、除關隴勳貴掌兵;天下寒門大興，世間向學……風氣大行。”

　　李清一頓，伸出右手，說道:“崔公以為，科舉效用甚大，亦出現貴胄、寒門分化，此等緣由何在?”

　　………………

　　“撫丞，你先出去……”

　　張撫丞一愣，旋即躬身拱手，應道:“是，老師。”

　　李清笑了笑，將半死不活的小蘿莉平躺開，枕到自己的腿上，輕舒口氣，靜候崔沔的答覆。

　　………………

　　崔沔在旁，眉間緊皺……

　　身為世家子弟的他，自然知曉科舉大興，為何上品官職，依舊是世家佔據絕大多數。

　　一是教育資源的分配嚴重不均，世家底蘊數百年，家風、積累的書籍、家中長輩的有效敦促，都是寒門子弟無法比擬的。

　　而這第二，便是雙軌並行。

　　崔沔坐直身子，說道:“殿下所言，某知曉。世家子憑借恩蔭、科舉入仕，

雙軌並行，以求晉身。”　　“某崔氏，聞喜裴氏、加上樊川杜氏、京兆韋氏、太原王……無數大族都算常例。”

　　“而正因這雙軌並行，以至於科舉雖有選材，但從寒門之中，終究選不出一個宰執首輔。”

　　李清點頭，說道:“不錯，科舉所用，其功甚大。寒門入仕，民間沸騰止息、天下禍亂向平。但世家之子雙軌並行，卻加大了世家入仕的機會。”

　　“說句誅心的話，科舉之製，不過是給了寒門進身的希望，壓住民間的不滿。卻變相地……”

　　………………

　　崔沔拍了拍盤著的雙腿，點頭說道:“雙軌並行之下，相較於世家子弟無數的人才入仕，崔某的育人成才，為國選材，終究綿薄……”

　　崔沔大笑一聲，說道:“十八郎的辯才不錯！雙軌並行、貴胄進身，好一個上品無寒門！”

　　………………

　　笑了笑，旋即話頭一轉:“不過，十八郎說了世人不敢說的，卻不知十八郎，如何去做這世人不敢做的?”

　　李清拱手，說道:“某胸無成計，故而，此番請崔公重返廟堂！”

　　崔沔搖了搖頭，撥著沒有熱氣的茶杯，笑了笑，說道:“饒了半天，你又饒了回來?”

　　旋即收回雙手，點了點頭，說道:“即便某應下了入仕。十八郎就一定會確定某願意幫你革新選人制度，掌握科舉大權?然後為你壽王一黨，補充源源不斷的鮮血?”

　　………………

　　李清嗤笑一聲:“壽王黨?某何來黨羽一說?東封定局之下，誰敢冒聖人、朝堂之大韙結黨，意圖私利?”

　　崔沔輕笑一聲，故作詫異，問道:“壽王殿下既然不結黨，來此處尋某又是為何?”

　　李清低眉，問道:“看來，崔公竟覺得當今……朝堂結黨才是正確，孑然清流反倒成了與世不符了。”

　　崔沔被噎了一下，辯解道:“某未曾如此說過！”

　　李清笑了笑，繼續說道:“說來，崔公出身科舉。有此想法，看來，文翰結黨便是常規定數了?”

　　看了一眼崔沔，繼續說道:“據母妃所言，張九齡乃是朝堂之中的三大黨首之一。科舉進士、文翰重臣，大多團聚於張九齡之下。”

　　“如此說來，恐怕有朝一日，崔公的學生怕是也會投到張九齡的麾下……”

　　“啪！”

　　蒼老的雙手拍擊著臥案，伴著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閉嘴！”

　　李清急忙堵住小蘿莉的耳朵，不悅的看了一眼崔沔……

　　旋即，嘴角微翹，繼續說道:“張相乃是張說張文貞公的舊人，而崔公三年之前又被張文貞公構陷離京，想來，張九齡這個政敵之後奪了你的愛徒，崔公心裡定是煎熬……”

　　崔沔深吸口氣，直愣愣地盯著眼前這個“胡言亂語”的毛頭小子……

　　“論及天下德高望重、才學淵博、名聲斐然者，唯崔公與張相兩人者爾;崔公比之張九齡並無不如，為何張九齡擢升中樞，而崔公貶斥在外;為何張九齡權操科舉，而崔公卻辛苦育人……”

　　“此中差距、此中辛澀，又有何人……為崔公不值啊！”

　　崔沔皺眉……

　　李清收回臉上的戲謔，繼續說道:“其實，不用某多言，崔公心裡也明白……聖人用張九齡之文章風骨，收攏天下士子。而士子出仕，投在張相麾下，也是情有可原。”

　　“崔公既然有心革新天下選材方式，完善科舉;既然不滿張九齡操持禮部，結黨營私……”

　　李清頓了頓，指著臥案上那杯涼下去的清茶，說道:“何不……取而，代之！”

　　崔沔眉間的川字愈發明顯，嘴角慢慢地動起來……

　　“張相誤我、選人之才……”

　　“張相誤我、選人……”

　　“張相……”

　　“選人……”

　　“志向、仇敵……”

　　崔沔深吸口氣，眸子略向李清，神色凝重。

　　李清感受著腿上的一片溫熱，微微抿嘴……

　　說道:“清來此處尋遇崔公，皆因……我等二人可為臂助，本王、武氏不滿張九齡久矣，崔公若是有心，何必拒某於千裡之外?”

　　崔沔深吸口氣，說道:“張九齡結黨、李林甫結黨，看來，壽王……如今也不欲蟄伏了?”

　　李清笑了笑，轉了轉小蘿莉的腦袋，接著說道:“本王蟄不蟄伏，無關於朝堂大局。”

　　“但，崔公蟄不蟄伏，那可就是朝堂之大事。”

　　………………

　　李清笑了笑，說道:“如今，能幫崔公實現改革科舉與選人方式、並能夠打壓張九齡的，除了李林甫那些人，也就是世家。”

　　“世家散亂、李林甫貪婪，所以，崔公何不與某協力?”

　　崔沔摸著茶杯，笑了笑， 說道:“壽王的話雖是有理，但某做事向憑本心。撫丞，送客。”

　　李清微微抿嘴，旋即抱起小蘿莉，單手托著，飲完杯中的清茶，笑了笑，點頭道:“崔公……仔細思量。某不求崔公做某的下屬，也不求崔公為母妃、本王辦事……只求，我們之間的合作！”

　　說罷，轉身而去……

　　………………

　　李清跟在那個青衣青年身後，慢慢走出了房舍區域……

　　“姚相救世之才，向聖人獻十事要說，匡扶社稷……”

　　李清聽到聲音，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那群正在侃侃而談的青年……

　　李清止住步子，問道:“中間主持的那人，是誰?”

　　張撫丞順著李清所說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躬身回道:“稟殿下，此人乃是趙郡李氏出身，譙郡分支，李陽冰。”

　　李清愣了愣，詫異道:“李陽冰?”

　　張撫丞更為詫異，問道:“李陽冰字少溫，曾於陸渾縣內，就學於家師之側。”

　　“李陽冰，李少溫……”

　　李清舔了舔下唇，李白他叔叔?

　　李清轉身，看向張撫丞，問道:“李太白此人，爾等同學可曾見過?”

　　張撫丞搖了搖頭，拱手問道:“可要學生去問問陽冰兄?”

　　嗯……

　　李清遲疑一陣，笑了笑，說道:“待這位李陽冰有了空閑，撫丞兄可向李陽冰代某邀請。哦，某暫住清化坊。”

　　張撫丞躬身，說道:“某知曉了。”

　　李清再次扭頭看了一眼李陽冰，微微抿嘴。旋即，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