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震耳的雷聲蓋過紫禁城上空,刺目的閃電映出了曲徑上王誠遠去的背影。
勁風吹來,雍肅殿內帳幔飄舞,燭影搖紅。門外幾隻燕子倉惶的越過疏林,飛入曲廊。
頂著空中最初灑落的一片雨滴,禦前太監舒良輕手輕腳走了進來。
“陛下,吏部尚書王直、禮部尚書胡濙等人在武英殿那邊候旨,急著面見聖上。”
景泰帝面色一沉,揚起手臂,片刻後搖搖頭,那股驀然騰起的怒氣終究沒有發作出來。
“不急!朕即位以後,幾乎天天與朝中老臣吵嘴,難得有消停的時候。唉,既然要吵嘴,那就不妨晾他們一個時辰,讓朕養足精神。”
去年京城保衛戰的勝利,給景泰帝的帝位加了一道牢不可破的保險,無人再敢質疑他做天子的資質,自那以後,他君臨天下,真正扮演起了大明天子的角色。可是,與瓦剌人兵臨京城前的君臣一心不同,韃賊退兵後,形勢一旦趨緩,大明的內部紛爭就陸續呈現出來,朝中大臣在許多政見上與他相左,而且不聽勸撫,公然在廟堂上與他激辨,景泰帝嘗盡了舌戰群儒的滋味,每每連個幫腔的人都找不到······
“陛下,老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舒良見景泰帝略顯好奇的望著自己,就大著膽子道:“陛下常與朝中重臣爭吵,這也不成體統,往日裡上皇與大臣意見不和時,上皇當場總是不顯山不露水,而是讓王振事後找大臣的茬······”
景泰帝猛一擺手,打斷了舒良的話。
他與兄長朱祁鎮完全不同。朱祁鎮似乎從未深思過事關大明興衰存亡的大略,也從未直面過社稷日積月累的沉屙,在瓦剌人打上門來之前,還在一些枝節小事上特別較真,放任首席太監王振壓製百官,目的無非是策略性的逼百官敬服天子,讓他這個皇帝過足一言九鼎、天威莫測的癮。
可是,朱祁鎮較真的地方無關大明的興衰,屬於務虛而非務實!
而景泰帝很不喜歡裝逼,當有人不客氣的指出他這個天子為政有失時,為了保護依旨行事的臣工不受言官彈劾,他不惜自輕自賤,會說:“是朕德薄,想辦法改正吧,不必追究為事官的責任。”
他與百官之間的爭執無關個人威望,而是關乎大明該往何處去,君臣是否應該直面朝中積弊等大是大非的問題。
可惜,朝中老臣的表現讓景泰帝非常失望,比如,大明與瓦剌對峙至今,瓦剌扛不住了,敗象已露,多次放出話來,想與大明媾和,這個時候,一幫素來持重的老臣反倒沉不住氣了,力主早早與瓦剌講和。
景泰帝當然不會選在這個時候與瓦剌人講和!為此,他難免會受到別人的猜疑,有些人在私底下議論,說他這個做弟弟的不想迎回兄長。
天地良心!
想起個中委屈,朱祁鈺緩緩道:“舒良,不必拿朕與上皇比,朕的心胸何人能知!早在去年也先兵臨京城時,瓦剌人便揚言送上皇回國複位,朕曾致書上皇,勸他說服也先,讓瓦剌人以數騎人馬送他回京,朕將親迎兄長回國,至於誰做皇帝,兄弟之間凡事都好商量。然而,上皇並未回書,結果如何?近十萬韃賊裹挾著上皇兵臨京師,將京城九門圍了個水泄不通,那時除了拚死一戰,朕還有別的選擇嗎!”
“嘩······”外面風雨大作,舒良趕緊吩咐幾名小內侍關上門窗。
天光暗淡下來,
景泰帝的目光映在燈火中,透著分落寞,“大兄對也先送他回國複位的謊言心存幻想,倒不打緊,怕就怕百官也心存僥幸,以為一旦講和,大明與瓦剌就能從此相安無事,天下重歸太平,哼,一廂情願啊。” 舒良方才本想在景泰帝面前顯擺自己的閱歷與見識,卻碰了釘子,見景泰帝言及戰與和的朝中大政,就靈機一動,換了話題:“陛下毋憂,有人害怕大明與瓦剌長久對峙下去,不過,等大同那邊的喜訊傳來,想必那些老臣再也沒底氣與陛下爭辯什麽了!”
大同那邊的喜訊?景泰帝面色一動,目中閃過一絲期待。
舒良乘機道:“陛下接手的是一個爛攤子,當初土木堡明軍新敗,整個大明都到了亡國的邊緣,陛下承天命,整頓十萬疲卒羸馬,於京師一舉擊敗韃賊,保住了大明社稷。半年過去了,而今瓦剌人不敢深寇明境,福建、浙江、江西、湖廣、貴州、廣東、廣西的反賊都已式微,只剩小股流寇作亂,江南大定指日可待,若大同郭總兵將韃賊徹底驅離出境,則我大明內憂外患悉數平定,陛下此番作為,足以比肩歷代明君聖主······”
朱祁鈺蹙眉,示意舒良趕緊住嘴。
景泰帝不太喜歡底下的人為他歌功頌德,因為心中裝著遠大抱負,眼下這點成就與遠大抱負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具有遠大抱負的皇帝才能真正做到選賢任能,不說朝中新提拔的重臣,單就內廷而言,王誠、舒良都是景泰帝的心腹,但景泰帝卻把過去正統皇帝身前的紅人興安放在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重位上。
興安的廉操、見識遠勝過朝中絕大多數飽學之士,還多次保護一代名臣於謙,遺憾的是,宦官歷代都是被黑的對象,青史並沒有為興安這樣傑出的宦官給出公正的評價。
“吱”的一聲,殿門被人推開,興安攜著一縷風雨進了雍肅殿。
“陛下,捷報,郭登大獲全勝!”
“好!”
景泰帝疾步走過去, 將興安堵在門口,驟雨飄來,灑了君臣二人一臉,“興安,快快稟來!”
“老奴遵命。”興安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稟道:“陛下,郭登首戰選在大同城外,然後打到沙窩,最後追至栲栳山,殺敵數千人,余賊全都遁入瓦剌境內。可惜呀,郭登吃了自己設下的天羅地網陣的虧,活埋數千韃賊,最後卻只找出了數百具屍體,這捷報上的斬獲數字只能大打折扣!”
“無妨,無妨!”景泰帝拉著興安回到殿中,大笑道:“朕要給郭登晉爵,速派人去大同傳旨,封郭登為定襄伯!”
“是。”興安臉上浮起一絲憂色,“陛下,也先吃了大虧,想必不願善罷甘休,還請陛下從長計議。”
景泰帝目光一凜,“言之有理,朕召於謙商議此事,讓武清侯石亨領兵三萬赴大同巡邊,會同郭登備戰,嚴防也先反撲。”
“陛下聖明!”興安心中一寬,笑道:“陛下,有趣的是,大同首戰是由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哨長開打的,此人名叫卓軒,率郭登的兩百牙兵出戰,不死一人便全殲一百韃賊。”
“不死一人便全殲一百韃賊?奇才啊!卓軒?這名兒好像在哪裡見到過。”景泰帝略一凝思,驀然想起大同總鎮署呈來的前兩份捷報,上面都提到過卓軒這個名字。
“等大同那邊安定下來後,朕想見見這個十五歲的少年。”說罷此話,氣定神閑的微微一笑,衝舒良道:“走,去武英殿,朕很想聽聽諸位老臣的高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