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相繼離開東宮,卓軒在東華門附近被詹事府的官員重新傳回皇太子身邊。
此前見到卓軒時,朱見深表面上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但他其實非常在意卓軒前來東宮。
“方才人多,說話不方便,你走後,本宮有些不舍,所以讓人將你重新傳回。”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本宮見過皇室之外的許多人,但讓本宮看一眼就能記住模樣的只有兩人。”
“如此說來,卓軒比較幸運,大概就是能讓殿下記住模樣的兩人中的一人。”
“你說得對,過去聽過卓將軍的故事,也想過你的模樣,那日在乾清宮見到你,比想象中的樣子還要好,本宮便一下子記住了你,即便你化成灰,本宮也認得出來。”
化成灰?我去!
卓軒斜著眼,一臉無奈的望向朱見深,“殿下應該早點讀書,有事沒事翻翻《說文解字》,多認一些字與詞,總歸是大有裨益的。”
“我年紀小,認不了大多的字。”朱見深回到榻上,仰身躺下,嘴上不經意的換掉“本宮”這個自稱,“卓將軍,你說話過於直率,這樣不好,皇后嬸嬸教導我,每次說話前,要先想想,想清楚了再開口,即便不高興,語氣也要委婉些,不能由著性子來。”
皇后嬸嬸?這稱呼好像······不怎麽順耳。
透過這番話,卓軒明白汪皇后對朱見深用心極深,用心深到不惜從點點滴滴的小事著手,耐心教導年幼的皇太子,以期讓他在心機深重的宮廷中站穩腳跟,千萬別行差踏錯,被人揪住辮子。
“殿下說得對,卓軒與殿下一樣,也該銘記皇后殿下的教導。”
對卓軒的回答,朱見深非常滿意,難得抿嘴微笑一回,一屁股坐起來,表情變得輕松多了。
“你能常來宮中找我玩麽?要不然,你去請旨,請皇帝陛下同意我經常出宮去找你。”
“殿下為何有這樣的心思?”
“悶得慌。”
“這······恐怕不行,殿下是皇太子,國之儲君······”
“又是這個理由!”朱見深很不高興的打斷卓軒的話,隨即一臉歉意的望向卓軒,“對不起,卓將軍,我方才······不是生你的氣。”
“微臣明白,殿下無需自責。”
對一個剛滿三周歲、成天與各色顯赫人物打交道的小孩,不可高估他的智商,也不能低估他的敏感,在極為特殊的政治格局下,年幼的朱見深不得不像小大人那樣行事,任何的行差踏錯都足以致命,可以想象,他大概被壓抑得快要爆炸了。
可是,卓軒愛莫能助。
“聽人說,上皇能夠回國,多虧了卓將軍的膽識與機敏。”談起上皇,朱見深語氣冷淡,仿佛在講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人。
莫非皇太子真忘了上皇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卓軒頗為不解,想到許多人都把上皇回國的功勞拱手讓給他這個素人,心中又多了分氣惱。
若非迎回上皇隻給相關者帶來了麻煩,卻未帶來利益,誰特麽不是擠破腦袋爭搶功勞,他這個庶民豈能從中分得一杯余羹,落下個機敏、富有膽識的好名聲?
“殿下無需多想,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朱見深一骨碌下了床榻,“天意真好,總在人們需要它的時候突然出現。”
卓軒不禁吃了一驚,聽這談吐,朱見深哪像個剛滿三歲的孩子!
“殿下,人在深宮,許多時候要學會做一條善忘的魚,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七秒?”朱見深昂起頭,不停的眨巴眼睛,“七秒有多久?”
“一二······七,就這樣數七下,相當於七秒。”
“不短呀!”朱見深像大人那樣踱起步來,“有的人讓人難忘,比如,像卓將軍這樣的人。天下那麽多軍官,其中許多人聲名顯赫,可是,講起他們與韃子的戰績,總讓人揪心,卓將軍卻是個例外,當初聽見卓將軍的故事,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大同,親眼看看將軍。”
你把親爹親媽都給遺忘了,牢牢記住一個素人有屁用!
卓軒很糾結,不知是該繼續勸說皇太子做條善忘的魚兒,還是相反,勸他打開記憶裡被塵封了的幾扇大門。
不待卓軒搭話,朱見深走到他身邊,像說悄悄話那樣低聲道:“定襄伯郭登呈來奏本,以年老力衰為理由,請辭總兵官一職,提議讓石彪接任大同總兵,唯一的條件就是皇帝陛下能準允他的養子郭嵩充任宮中宿衛。”
所謂宿衛,就是能在紫禁城留宿值守的帶刀侍衛,其官方名稱叫做“散騎舍人”,郭登連這樣的要求都提出來了,很顯然,此番請辭並非演戲,而是去意已決。
“皇上準了麽?”
朱見深搖搖頭,“皇帝陛下下旨安撫郭登,不過,郭登的養子郭嵩已經入宮,如願成為扈從禦駕的散騎舍人。”
卓軒發覺朱見深的心思並不簡單,他大概知道了石彪與自己的過節,且明白大同軍方的人事變動與自己密切相關,所以故意向自己透露這一信息。
“唉,殿下還是做不了魚!”
朱見深滿不在乎的扭扭脖子,一眼瞥見門口人影一閃,一名女子款款入內。
“誒,你看,她就是另一個讓我瞧一眼就能記住模樣的人!”
薛寶嬋?
“參見皇太子殿下,寶嬋前來給殿下送衣。”
宮女上前從薛寶嬋手上接過兩件厚實的冬衣,送到朱見深面前請他過目,朱見深看都不看一眼就吩咐道:“收下吧。”揮手示意宮女退下。
薛寶嬋朝朱見深行罷禮, 瞥見皇太子身邊的那名男子不是宮中內侍,卻是卓軒,驚得張了張嘴,片刻後,微微垂首,臉上掠過一絲隱隱的嬌羞。
“原來卓公子也在此。”
朱見深本想把薛寶嬋介紹給卓軒認識,聽見薛寶嬋稱呼卓軒為卓公子,當即明白二人早已相識,不禁有些疑惑的盯著二人看起來。
薛寶嬋抬起雙眼,瞥見案上那件粗陋的鬥篷,當即蹙眉移步上前。
“哪來的鬥篷?衣料簡陋,做工粗糙,殿下身份貴重,豈能被此等衣物汙了貴體!”言畢就想拿起鬥篷。
“別碰它!”
朱見深快步奔過去,搶先抓起鬥篷,捧在手上,端視良久,忽然頹坐在榻上,嗚嗚嗚的哭泣起來。
卓軒心中莫名的泛起一絲酸楚。我主明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