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年間,鑒於邊境一帶食貨匱乏,官府差人長途運糧耗費太甚,朝廷吃不消,君臣合議之後,定下了“開中製”。
所謂“開中製”,就是為了鼓勵內地商人往邊境販運食貨,朝廷規定:凡有商人運糧於“九邊”之地,依照運貨多少,官府酌情給予該商人鹽引,商人拿著鹽引到指定的鹽場,支走中央政府專營專控的食鹽,然後在市面上銷售,從中獲利。
奸商!
卓軒暗暗罵了一句。他知道,晉商精明,永樂以降,晉商乾脆連食貨也不販運了,改從各地雇用流民遠赴大同一帶開荒種糧,就地“納粟”,換取鹽引。
就這樣,卓軒一家稀裡糊塗的來到苦寒之地,還做了人家的莊戶。
都怪古人頭腦簡單,好騙!卓軒有些憤憤不平。
遇上老板招人,總得問上幾句吧?
“有‘五險一金’麽?能提供免費食宿麽?有帶薪假麽?允許預支工資麽?”
“現在鄉下娶媳婦有些難,若能協助找到一個女友,管結婚,所有的條件都可免談。嘿嘿嘿・・・・・・你懂的。”
毛線!
想象中的招工者揚起下巴,“讓開!後面那位,過來!”
不好意思,是我想多了!
卓軒尷尬的撇撇嘴,收起幻想,一眼望見窗外采涼山的峰影,腦中突然想起了他曾寄居過的陽和城。
“你再忍些日子。”小叔左手撐著拐杖,右手在卓軒肩上輕輕一拍,笑道:“等二父的腿好利索了,就托人去陽和城找找熟人。聽說軍營裡也設了學堂,供軍籍子弟讀書,那裡比大同縣的社學好說話,要是運氣好,人家說不定會收你。”
您確定這不是夢話麽?身為流民子弟,卓軒對入學的事根本就不抱什麽指望,隻是礙著小叔的一片良苦用心,這才硬著頭皮擺了個大喜過望的造型。
小叔滿意的點點頭,拄著拐杖轉身去了堂屋,坐在草席上,平伸開傷腿,默默編起了藤筐。
忽聞堂屋裡傳來孩童的哭聲,卓軒莫名的覺得頭皮發緊,扭頭望向堂屋,只見兩個堂弟中的一個顯然是進門絆了一跤,倒在門檻邊哭啼;另一個從杌凳上摔了下來,伏在地上哇哇直嚎。
同樣是三歲的堂妹從小床上醒來,跟著哭鬧不止。
卓軒就想奔出去扶起堂弟,可惜他晚了一步。二娘趕在他之前風急火燎的跑出廚房,一手提起杌凳前的男孩,麻利地往小床上一扔,緊接著走向門檻那邊,中途突然停了下來,雙手叉腰。
“家裡都是死人麽!”
小叔側身用一隻手撐地,吃力的用另一隻手拽起門檻邊的男孩。
“再這麽下去,老娘乾脆走人!”
二娘一跺腳,凌厲的掃了書房一眼,三步並著兩步奔入廚房,然後,鍋鏟用力刮蹭鍋底的刺耳聲音就傳了出來。
這還能忍?大不了出去搬磚!
卓軒咬咬牙,緩緩提起一個與“笈”相似的書篋,斜視案上的聖賢書一眼,頓覺得半點收藏的興趣也沒有。
若非實在是沒有什麽精神食糧可供隨身攜帶・・・・・・哼,帶上吧帶上吧,隻當裝裝樣子好了!
想想初到小叔家的那段日子,心中還留存著不少溫暖的回憶。那時二娘的笑容很燦爛,一個勁的勸他讀書,還讓小叔帶著他四處找學堂,找私塾先生蹭課。
二娘說:“咱們勒緊褲腰帶也要供你讀書,讀了書,將來光宗耀祖!”
可是,
八個月後,久不生育的二娘竟一胎生下了三個孩子!此後卓軒的處境就發生了逆轉。 按照大明的規製,如果產婦“一胎產三男”,皇帝就會親自下旨,命地方官員對產婦之家給予優渥待遇,並送來大量賞賜,極力幫忙解決這戶人家養育三個男嬰所面臨的諸多困難。
那天,得知自己已經生出了兩個男嬰,且又有一個嬰兒即將降生,精疲力盡的二娘居然興奮得兩眼發光。
“男孩!”她滿含期待叫了一聲。
最後那個嬰兒順利降生了,接生婆堆出一臉笑容,“恭喜卓二娘,兩男一女,是龍鳳胎!”
尼瑪一不小心就丟了個零件,悲催!二娘的眼睛當場就綠了,一口氣沒順過來,差點暈厥過去。
過了不久,二娘看那名女嬰時,目中還是泛起了母性的慈愛。不過,等二娘坐完月子之後再看她的侄兒卓軒時,眼中卻多了分異樣。
卓軒怨不得任何人。
叔嬸身處苦寒之地,做著別人的莊戶,一下子養育三名嬰兒, 真的很難!
二娘啊二娘,你養了我四年,眼看我就要成為壯勞力了,豐厚的回報已在向你招手,你卻不知道珍惜,這可怨不得侄兒!
卓軒最後看了簡陋的書房幾眼,拿起櫃頭的幾件舊衣衫和皮絨襖、皮絨褲,卷了幾卷,變成亂糟糟的一團,連同一把短刀塞進笈筐中。
這些都是卓軒自己攢下的家當。
他從笈筐中翻出一個小布袋,輕輕一倒,書案上就多了十幾塊碎銀。這是他三年來不時上山采藥換錢,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應該不下於三兩,原本打算作為日後進學之用。
銀子!
伸手拿起兩塊最大的碎銀,很想揣入懷中,最後瞥了小叔一眼,還是極不甘心的將它們輕放在案上。
“卓軒呀卓軒,淨身出戶,虧你想得出來!”臨行前,他一個勁的暗暗埋怨自己窮大方。
走近窗台,輕手輕腳翻出窗外,轉身彎腰取出書篋,背在背上,順著林間小道,一路疾走。
這年是正統十四年,在初秋的某個正午時分,年僅十四歲的卓軒餓著肚子,偷偷離開了叔嬸家,孤身一人去闖蕩,試圖改變寄人籬下的處境,更想改變生來就屬於最底層草根的宿命。
他身著長衫,負笈而行,與外出遊學的讀書人別無二樣。可是,他既無路引,也無盤資;既非民籍,也非軍籍。
他隻是一個命如螻蟻的小小流民!
耳邊響起另一個時代的一首老歌,不太熟悉的旋律久久撫慰著即將隨他漂泊的心靈。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