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亮了。
零星的喳鬧,顯得多余。
沉睡的草原本該靜悄悄無聲,黑色的夜空掛著幾顆星星,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一層薄薄的輕紗。
直到天空魚肚白,夜,如同蓋頭下的新娘,被粗暴地拉開,人身上猝然灑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
從馬上摔下來,翟讓滾翻幾圈躺在地上,傷口並不致命,卻因來不及包扎,足足流了半個時辰的血,從右肩一直往下,已經沁濕了的半邊身子。
翟讓臉色蒼白,想要翻身,一動,折斷的箭頭又扎進少許,咬著牙,他頹然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居然跑得過草原上的快馬!”
那馬就倒在一旁,屁股上插了好幾支羽箭,加上一路上死命的抽打,竭力後倒地,彈了兩下腿便口吐白沫死了!
那可是彌天將軍賞賜下來的千裡良駒!
劉誠撐著膝蓋喘氣,頭腦清醒了不少,刀光劍影,想起來就是一陣後怕,要不是祖宗保佑,隨便一隻流矢就會要了人小命。
自己也是強弩之末,他裝腔作勢道:“走!跟我去自首!”說話間,一股鼻血緩緩流出,猛一吸吮,縮了回去又變成了兩股……後遺症來了。
自首?
翟讓真不知道跟這瘋子說什麽好。
劉誠挪了挪屁股,這本有隱憂的一竅也熱乎乎噴出一股暖流,他不動聲色並排躺下來,“不是我說你,上輩子造反枉死也就算了,好不容易重來一次,怎還不曉得浪子回頭,那張純不過亂臣賊子……娶個媳婦種塊地,老老實實過日子哪點不好,非要跟著瞎起哄?”
上輩子?
別說上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到了這般境地,自己說不得還是會造反!
聽著這人胡言亂語了一堆,翟讓平靜地開口道:“彌天將軍他攻破遼西時,我被關在又冷又濕的水牢裡,你可能不知道,每日的毒打和羞辱,那是真的生不如死,所以,從我殺死第一個役卒時起,我便發誓,將軍要我死,我便死,將軍要我殺誰,我便殺誰!我的命是將軍的……”
翟讓一頓,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被人關進了大牢裡?”
“為何?”
“哈哈!”翟讓笑得淒涼,“對啊?為何?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等我殺光了人再重見天日時,村子裡的人已經全死光了!”
這原因沒頭沒腦,聽得劉誠犯困,他忍不住閉眼,翟讓卻嚷嚷道:“快看!燃火了,好大的焰火,那邊像是昌黎王庭!”
劉誠沉沉看去,真的好大的火,映紅了天,像又升起了一個火紅的太陽,火光中,又一人白馬銀槍尋來,面孔越來越清晰。
……
彼時,南城外的彌天將軍張純聽見北城的嘶喊,笑著回頭說道:“蹋頓殿下,公孫瓚匹夫已然中計突圍,收復王庭就在此時,殿下可願雖我一同進城?”
蹋頓顯得心不在焉,目光竟然有些閃爍,他答道:“單於有令,此戰不可搶奪將軍之功,彌天將軍請便,蹋頓親自為你列陣助威!”
蹋頓也算個人物,可想起他狗一般跪在丘力居老兒身前,就讓人不恥。
“傳令!攻城!”
張純披堅執銳,旌旗一揮,便領著兩萬大軍一擁而上。
公孫瓚果然跑了,城牆上無一人值守,南城搖搖欲墜的大門被撞木三兩下便破開了。
可打開門一看,張純傻了眼,躲在門後的不是遼東官軍,而是捆綁住的胡人家眷,
不敢延誤戰機,張純立刻命人清理道路。 遠處,一支火箭拖著光尾如賊星降落,那道流火並不衝人,“嘭”一聲射爛一隻懸掛的瓦罐,呼咧咧的火星散開,轉眼就點燃了人群,四處都是火油和易燃之物,栓成螞蚱的胡人哀嚎著四下亂竄,如同點了燈油的老鼠,燒了自己,燃了別人。
慘不忍睹的景象,宛如人間地獄。
“殺!”
張純下令,被衝散了隊伍事小,真讓公孫瓚給跑了才是大事。
不消片刻,千余胡人便倒在了血泊中,跟堆滿的柴火一起熊熊燃燒,時不時有人焦了爆開肚腹……
張純率軍追出,定要將公孫小兒碎屍萬段。
蹋頓心中不忍,那些燒出香味的,都是自己手無寸鐵的族人,即便要殺,也輪不到他張純,有人打馬而來,他拍拍蹋頓的肩膀,目視前方。
“單於!”蹋頓領著三王單膝跪地。
丘力居掀開頭頂上的大氅,望著自己親手建起的王庭,歎了長長一口氣道:“樓班!你記住,草原上空的雄鷹在羽翼未豐時,絕不會與狼爭食,他停下來,不是屈辱,而是為了翱翔得更遠!”
丘力居領著樓班走遠,他說:“蹋頓!去吧!”
蹋頓望了一眼老單於的背影,明白,這話也是說給自己聽,他一揮手,兩側數之不盡的胡騎魚貫而入,見人便殺!
張純引軍至北門,才發現自己遲了一步,整座北門城樓也被引燃,火勢不盡之前,休想通過!他調轉馬頭,正想從南而出追擊時,身後卻傳來滔天的馬蹄聲!
蹋頓小兒不是膽慫嗎?怎也敢來湊熱鬧?
“將軍!”那報信的兵卒全身是血,後背上還插著一支胡箭,“胡人……背信棄義……從後面殺……”那人話未說完便咽了氣!
豈有此理!
張純拔出長劍,殺了兩個退卻的逃兵,“慌什麽!隨我殺出去!”
前方,飛射劈砍的胡人無窮無盡,人人厲鬼一般,雙目血紅……
這場無暇顧及的大火,幾乎把昌黎城燒成了廢墟。
張純的兩萬漢人叛軍,猝不及防,全被砍死在城中的大小街巷裡,無一人生還。
彌天將軍張純想不明白,烏桓人為何要絞殺自己,殊不知唇亡齒寒?而張舉的大軍又為何遲遲不歸?
如今這些都沒有了意義,張純聽到外面的門被人踢開,他抽出寶劍,不堪羞辱,本想自刎在這王帳的大堂之上,不想,卻被人一腳踢在手腕之上,那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近衛,張純剛說:“走吧!逃命去吧……”
那近衛卻又一劍削來,張純滾動的頭顱仿佛聽見,“賊人張純已授首!求大人饒命!”
……
烏桓人的反覆,就跟善變的女子一樣,令人莫名其妙。
公孫瓚的大軍再入昌黎時,胡人偃旗息鼓,安靜駐扎在城外十裡,丘力居明知道公孫瓚就在王庭, 也害怕殺頭不敢來見。
聽見裡面鼾聲如雷,劉誠恨不得一腳踢開房門,最後,他在外面沒頭沒腦地罵了幾聲走遠,屋裡,公孫瓚卻醒來,笑盈盈撫摸著他的那口劍。
公孫瓚把翟讓殺了,跟所有的俘兵一樣,死的時候沒有吃上一口肉,喝上一碗酒!更沒有問一句願不願降!
城牆上坐了一排人,在對著夕陽飲酒,遠處,便是烏桓人連綿的營帳,同樣升起了炊煙。
“大哥!快來,就等你了!”趙雲扔過來酒壺,笑著說道。
劉誠屹立在牆頭,那時候廣陵被圍,卻沒有這般美的景色。
草原上的夏花開了,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裡,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它們匆匆燦爛過後,被馬蹄碾碎成泥,以供來年的種子再次生根發芽……
跟翟讓一樣。
劉誠站起身姿,舉著酒壺遙敬道:“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盡傾江海裡,贈飲天下人。兀那反賊,尚能飲否?”而後,他將酒一飲而盡!
“大哥你看!那人是誰?”典韋望著冒煙的南門道。
劉虞騎在馬上,身後跟著雄赳赳氣昂昂的征東大軍,他望著破破爛爛的昌黎王庭,心痛感慨道:“丘力居大人!經此一役,你當謹記,烏桓也好,漢人也罷,那都是大漢的百姓,聽信讒言亂興兵禍,到頭來,不過是生靈塗炭!誰也落不到好!大漢的仁德,你可莫再辜負!”
丘力居恭立在身後,拉著幼子樓班的手輕輕摩挲,他答道:“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