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內,文武百官手持笏板列班而坐。
司馬炎看著座下大臣眼觀鼻、口觀心,各個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心中不由一歎。
歷代以來,作為開國之君,無一不是殺伐果斷、氣吞寰宇之輩。然而對於他來說,自從登上皇帝之位,便如同身處流沙之中。當抬起一腳作勢欲行,另一腳便會被流沙吞沒。
可是一旦停下來,流沙吞沒的就不僅僅是兩隻腳了,而是他的全身!
流沙無處不在,他就這樣在不停地在流沙中跋涉著,艱難前行。在天下臣民眼中他是九五之尊,可是他真的好累好累啊……
他無法清除所有的流沙,因為權勢如同寶藏,就藏匿於流沙深處。
還記得父親司馬昭臨死前將他叫到床前,千叮萬囑一定要將權力牢牢掌控在司馬家的手中,只有這樣才能在未來免遭滅族之禍。
司馬家的江山是怎麽來的,他太清楚了。
因為他從小就目睹了所有的一切。
可是權力是什麽呢?
做了十六年皇帝之後,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權者,勢也。
只有在一個人頭上懸上一把劍,才能發揮權勢的最大作用。你沒有劍,便會任人宰割。可是一旦將劍放下,來個人頭落地,那麽權勢施展的對象也便失去了。
更可怕的是,當劍落下的過程中,你最大的短板也便暴露無遺。與此同時,指不定在黑暗中藏匿已久的暗箭會朝自己射來。
而此時自己手中下落的劍,卻早來不及格擋。
這三十余年來,從“高平陵之變”清除曹爽一黨,到“淮南三叛”中清除王凌、毌丘儉、文欽、諸葛誕等異己,再到“甘露之變”中與高貴鄉公曹髦徹底攤牌,層層屠刀中,司馬家無疑是最大的贏家。
可是真正的大贏家並不只有司馬氏一族!
每一次屠刀落下,司馬氏家族都會朝著深淵的邊緣滑行一步;每一次屠刀落下,司馬家族便不得不讓渡更多的權力與世家巨閥達成妥協,才能換來進一步的安穩。
捫心自問,大晉成立以來,他與世家巨閥共治天下,不曾妄殺一人。可是誰又知道,在流沙中艱難跋涉的他,早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精力?
他就是想殺,也已經有氣無力。
大晉明明建立不到二十年,卻暮氣沉沉如同耄耋老朽,完全沒有嶄新的開國氣象。這十六年來,他只能依靠“仁慈”才能在這幫無孔不入的“流沙”中保全自己。
仁慈,就是永遠將劍高高舉起,讓別人永遠也猜不到自己什麽時候會把劍落下!
最好,永遠也別落下。
這是祖父司馬懿、伯父司馬師與父親司馬昭三代人通過無數血的教訓才得到的經驗。
他收起心神,輕聲道:“諸位愛卿,是否有事啟奏?”
太極殿內一片寧靜,落針可聞。
司馬炎見狀,嘴角不由浮起一絲自嘲般的笑容:“宇內無事,河清海晏,看來朕治理天下還是蠻有成效的嘛。”
“回陛下,老臣有事啟奏。”
正在此時,一人打破沉靜,手持象牙笏板巍顫顫地走到中央,對著司馬炎施了一禮。
眾人舉目看去,卻是尚書左仆射兼吏部尚書山濤。
司馬炎不由道:“愛卿有話請講!”
“咳咳咳——”
山濤禁不住喘息了數聲,緩緩道:“老臣今年七十有七,猶如風中之燭隨時湮滅,近來精力每況愈下。
蒙陛下寵信掌管選曹數年,到如今老眼昏花,是時候退位讓賢了,懇請陛下準予老臣致仕。” “君翼讚朝政,保乂皇家,匡佐之勳,朕所依賴。奈何於此時乞退?”司馬炎原本想要看看群臣百官對待齊王是如何態度,不曾想山濤於此時告老。
自從江左平定後,山濤便屢屢以年老告退,均被他駁了回去。山濤畢竟年高德茂,朝廷有他坐鎮,面對各方勢力的博弈,他便有了挪騰的余地。
如今山濤再一次在朝堂上提出致仕,一方面確實是由於年老。另一方面,他看得出,也是不想再摻和自己與齊王之間的較量。
可是齊王方才復出,他如何能夠答應山濤告勞?
失去山濤的支持,他的處境會愈發艱難。想到這裡,他不由動情道:“天下事廣,吳土初平,凡百草創,當共盡意化之。卿不深識初心而以小疾求退,豈所望於君邪?朕處理政務猶自席不暇暖,君亦何得高尚其事?”
山濤見說,免冠而匍匐在地,誠惶誠恐道:“臣死罪!”
司馬炎繼續道:“散朝之後, 朕會讓太醫前往山府為愛卿診治,以後若無特別宣召,愛卿盡可待在府中靜養,以後勿要再提致仕之事。”
“老臣遵旨!”
山濤見說,知道眼前的皇帝是不可能放自己離開了。他歎息了一口氣。從四十歲踏上仕途,三十年多年的宦海沉浮已經讓他心灰意懶。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自己恐怕要老死在任上了。
他搖了搖頭,緩緩走回坐席,再不複多言。
“諸位愛卿還有誰有本要奏?”司馬炎見到山濤決定不再辭職,內心終於松了一口氣。他看向眾人,繼續問道。
“巨鹿公裴浚不幸去世,何人能夠接任爵位,還請至尊示下。”見到大殿重新寂靜了下來,太常卿鄭默不由硬著頭皮出班奏道。
司馬炎皺著眉頭:“裴卿不幸早逝,朕亦甚為傷懷。至於爵位,太常寺按照慣例即可。”
“臣遵旨!”
“等等!”司馬炎無意中看到太尉賈充雙目微閉,不由想起一事。
他看向鄭默,緩緩道:“裴公於王室有大功,可惜太早身隕。朕每每想要酬其功勞,卻無由處。不知裴公除了裴浚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子嗣?”
“次子裴頠,如今正是束發之年。”
“其人才學品質如何?”
“此子名頠,才德英茂,足以興隆國嗣。”正在此時,卻見賈充巍顫顫地走出班列,舉起象牙笏施了一禮。
司馬炎沉默半晌,又看了賈充一眼,輕聲道:“既然如此,巨鹿公一爵當授予裴頠,以酬裴公佐命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