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元年五月初四,洛陽宮城,太極殿。
距離孫皓入洛已經過去三日,今日是改元後的第一次朝會。百官均是心知肚明,由於伐吳之役的勝利,封賞功臣是今日朝會的重頭戲。隨著新玩家的加入,朝堂上的勢力必定會重新洗牌。
此時此刻,驃騎將軍孫秀看著文武百官、四方使者以及國子監生,內心卻是如墜冰窟。
各方勢力相互交織盤根錯節,誰是真正的大贏家他不知道,可是要說誰是最大的輸家,那卻非他莫屬。
“終究是寄人籬下啊!”
同僚漠視的眼神,十年來見到的太多,他也一直沒有將之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他卻發現熟悉的眼神中多了一股別樣的意味。
因為,大吳亡了!
自從十年前逃離夏口,孫秀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親眼見到祖宗基業的湮滅。他看著明堂之中的一隊隊舞俑魚貫而入,手執長劍與大盾,踏著節奏翩翩起舞,不由悲從心來。
舞俑與歌姬所奏之曲,乃是用來歌頌司馬家祖孫三代的豐功偉績。譬如眼前這一曲,叫做《靈之祥》,說的是司馬懿受上天之命,輔佐魏帝,誅殺孟達,抵禦吳蜀的功績:
靈之祥,石瑞章。旌金德,出西方。
天降命,授宣皇。應期運,時龍驤。
繼大舜,佐陶唐。讚武文,建帝綱。
孟氏叛,據南疆。追有扈,亂五常。
吳寇叛,蜀虜強。交誓盟,連遐荒。
宣赫怒,奮鷹揚。震乾威,曜電光。
陵九天,陷石城。梟逆命,拯有生。
萬國安,四海寧。
百官隨著節奏,紛紛露出陶醉之色。周有天下八百載,漢擁社稷四百年。如今掃蜀滅吳,諸胡束手。他們正在見證一個新王朝的崛起,也必定會在史書中留下濃重的一筆,供後人膜拜。
萬國安,四海寧,功業已立,天下再無戰事,又讓他們如何不意馳神搖?
一曲舞畢,又換一曲,這次卻帶有一股肅殺之氣。曲名喚作《宣受命》,說的是宣帝司馬懿抵禦諸葛亮,養威自重,最終導致諸葛亮震怖而死之事:
宣受命,應天機,風雲時動神龍飛。
禦葛亮,鎮雍梁。邊境安,夷夏康。
務節事,勤定傾。攬英雄,保持盈。
深穆穆,赫明明。衝而泰,天之經。
養威重,運神兵。亮乃震斃,天下安寧。
《宣受命》之後,緊接著便是《征遼東》,這次說的則是宣帝跨海擊遼東,討滅公孫淵的功業:
征遼東,敵失據,威靈邁日域。公孫既授首,群逆破膽,鹹震怖。朔北響應,海表景附。武功赫赫,德雲布。
緊接著歌頌景帝司馬師以及文帝司馬昭之事,直到最後的《大晉篇》,卻是對司馬家功績的總結:
赫赫大晉,於穆文王。蕩蕩巍巍,道邁陶唐。世稱三皇五帝,及今重其光……
想到曾祖孫堅白手起家,經歷伯祖孫策、孫權三代人創下大吳基業,如今卻毀在孫皓手中,不由喃喃自語道:“昔日先主孫策弱冠之年,以一校尉的身份創下基業,如今後主卻舉整個江南而降,致使宗廟陵墓淪為廢墟。悠悠蒼天,這究竟是誰造成的?”
張華坐在左側,見到孫秀一臉悲戚,不由暗歎。朝政向來殘酷,毫無人情可言,孫秀若是能夠主動遜位,還能保一生之富貴。
否則,即便是他,也是愛莫能助。
當初孫堅有四子,長子孫策、次子孫權相繼掌權,孫秀這一支卻是出自老四孫匡。
孫皓即位時,孫秀已是東吳前將軍,最終忍受不住孫皓的猜忌,於十年前攜帶全家投奔洛陽。朝廷為了安撫東吳世家之心,便千金買馬骨,將孫秀立為榜樣。
孫秀不僅得到了會稽郡公的爵位,還得到了開府的殊榮,被封為驃騎將軍、交州牧。排班座次還在當初魯郡公、尚書令賈充之前。
作為一介降將,身居百官之首十年,已經算是大晉皇恩浩蕩。
如今東吳已滅,孫秀這塊馬骨也失去了他應有的作用。隻是不知道,最後是誰能夠坐上這百官之首的位置。
是魯郡公、太尉賈充;濟北郡侯、中書監荀勖,還是甾陽郡公、尚書令衛嗷蛘呤恰約海
百官之首的人選,不僅僅是個人的榮耀,還代表著朝廷未來的風向。
當舞俑與歌姬退出明堂,便有黃門侍郎出班宣讀詔書。眾人屏氣斂聲,每個人都極力從這份詔書中盡可能地汲取信息,以免自己將來站錯了隊。
“……魯郡公賈充,總覽戎機,勞苦功高……特賜帛八千匹,邑八千戶。分封弟混陽裡亭侯,從孫暢新城亭侯、蓋安陽亭侯、眾關內侯……罷節鉞、僚佐,假鼓吹、麾幢……”
“……尚書、關內侯張華……封為廣武縣侯,增食邑萬戶,特封一子為亭侯……”
“……京陵侯王渾,節製諸軍克複秣陵,以其功為上功,增食邑八千戶,進爵為公……”
“……龍驤將軍王F,率領水軍,首入建鄴,其功殊大,以其功為中功,特加封為輔國大將軍,進爵襄陽縣侯……”
“……中書監荀勖……專典詔命……封一子為亭侯……”
“……杜預為當陽縣侯;王戎為安豐縣侯;封琅邪王二子為亭侯……惜乎故太傅羊祜,大功未成而身隕,封其夫人夏侯氏為萬歲鄉君,食邑萬一千戶……”
“……汝南太守馮,所在稱職,又率郡兵隨F入建鄴……特封為禦史中丞……”
條條詔命由黃門侍郎口中讀出,在眾人心中引起陣陣驚濤駭浪。這背後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哪怕這些官場老狐狸,一時之間也有些發懵。
就比如魯郡公賈充,作為扶持司馬家上位的佐命元勳,早在十多年前便是朝臣第一,其權勢始終無人能出其右。哪怕是皇帝司馬炎,凡遇大事,也需要與之商量,不敢擅專。
這十年來,百官之首名義上是驃騎大將軍孫秀,然而沒有誰會當真。
可是作為堅定的反戰派,在此番伐吳之役中處處掣肘,賈充不但沒有受到懲罰,反而受到的封賞是最厚的。與此同時,收回了他開府的權力,則讓眾人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眾人交頭接耳,還未等他們議論出什麽,便聽到謁者走到台階之下,高喊道:“宣歸命侯覲見!”
“宣歸命侯覲見――”
偌大的太極殿頓時鴉雀無聲。五月初一日,孫皓從東陽門進入洛陽時雖然聲勢浩大,然而大多數人並沒有見到孫皓之面。
這位東吳之主幾乎是與皇帝司馬炎同時即位,十多年來一直是他們討伐的對象。
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好奇,他們想看看,孫皓到底長得什麽樣子,就連司馬炎亦是伸長著脖子,對第一次與昔日的對手見面充滿了渴盼。
不多時,孫皓在謁者的引領下,走到台階之前,面無表情地對著司馬炎行了叩拜之禮,洪聲道:“降臣孫皓,見過皇帝陛下!”
“卿家快快請起!”
司馬炎見狀不由心滿意足,指著左手旁不遠處一坐席,煥然而笑:“朕設此座待卿久矣!”
空席旁邊坐著的,赫然便是安樂公劉恂。不言而喻,司馬炎的做法是對孫皓的羞辱,也是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駕臨於其上。
孫皓聞言,不由冷笑道:“陛下設此座以待吾,吾在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
“大膽!”
魯郡公賈充見狀,急忙出言呵斥道:“聽聞君在南方,鑿人耳目,剝人面皮,這是哪一級的刑法?”
“你是誰?”
“老夫賈充。”
“原來是魯公,失敬失敬。吾雖暴虐,亦知人倫。設下此刑,正為懲罰那些弑殺君主以及為人臣而不忠者。 ”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賈充聞言,亦是羞愧難當,坐在席首,再不多言。
當初魏帝曹髦發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感歎,率領親兵欲與司馬昭同歸於盡,最終卻被賈充帶兵弑殺。這是他終生洗之不去的汙點。孫皓這番回答,正是諷刺當初賈充作為魏臣而不忠的過往。
司馬炎卻並沒有因為孫皓的衝撞而生氣,反而更來了興趣,當下乃道:“如卿所言,當是朕入南方坐於卿之座。如今為何青蓋入洛?”
“亂臣賊子,殺之不盡!”
司馬炎搖了搖頭,鄭重道:“卿殺氣太重,非保社稷之主。薛愛卿,且為朕一述孫氏之所以亡。”
所問之人為一老者,名叫薛瑩,字道言。他年逾七旬,當下為東吳士林領袖,對孫皓倒行逆施早有不滿,當下乃道:“親昵小人,濫施刑罰,大臣邊將,人人自危,此孫氏之所以亡。”
“吾愛卿,你如何說?”
所問之人,亦是吳國降臣,名喚吾彥。其人身高八尺,膂力絕人,在吳國有名猛將之名,降前為建平太守,隨同孫皓入洛。
吾彥躬身施禮,恭敬道:“吳主英俊,宰輔賢明。”
司馬炎不悅道:“既然如此,吳國為何亡於朕手?”
“天賜的福祿總有終盡的時候,天道也有它的歸屬。所以才會為陛下所擒獲。”
司馬炎聞言不由感歎道:“朕聞吳國多士,今日一見果然傳聞不虛。有此社稷之臣而不能用,不亡何為?如今九州混一,朕當為天下和光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