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翊剛剛從睡夢中醒來,頭腦還有些昏昏沉沉地,就有一個人疾步跑進來,向他說道:“王功曹,劉使君遣人來請您過府議事。”
“劉使君?”王翊一愣,“哪個劉使君?”
那人吃了一驚,道:“想是功曹睡得沉了,連平原相劉使君也忘了。”
王翊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楚那人留著長發,帶著一頂式樣古怪的帽子,身穿靛藍色的深衣,腰間懸著一柄長劍,全然一副古人模樣。
王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那人見王翊癡癡傻傻地,一下子急了,不由分說,上來拉住他便往外走。王翊被人拖著,還在努力考慮發生了什麽事情,也沒有抗拒,就這樣被那人拉到了一座大院子前面。
那個看上去像個小吏的人這才向王翊打了個躬,道:“劉使君召集府吏議事,就在大堂之上,王功曹請快入內。”
王翊心中有萬千疑問,便隨意答應了一聲,就向門內走去。
現在他已經稍稍回過味來了,要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最好的辦法便是多聽多看多想,就是不要多問。
這座院子佔地頗大,一眼望去,估計方圓得有幾十丈,不過看上去把守的士兵還不少,必然是緊要之地。幾步走進二重門,王翊已經能看到大堂上坐著幾個人,正在那裡討論些什麽事情。他也不多想,看了一眼守門的兩個披甲士兵,便一步跨了進去。
但看清了堂上情景之後,他一下就愣在那裡。
“這是……穿越了?”王翊心中咯噔一身,背上冷汗突然就冒了出來。
堂上坐著的人不多,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子跪坐在上方,他穿著一身看上去有些陳舊的淡紫色、花紋十分複雜的錦衣,面目看上去很有些儒雅,但又隱隱透露出豪俠氣息,還有幾分鐵血的意味。
他的右手邊坐著幾條大漢,都穿著貼身的箭袖,一看就像是武官。為首的一個方面大口,胡須長一尺多,即使是跪坐在席上,王翊也能看出他的身形有多麽高大,整個人都顯得威風凜凜,令人敬畏。
第二個看上去雖然略略矮上一些,但卻更加威武雄壯,粗豪剛強,配合著那副絡腮大胡子,時時倒豎著的濃眉毛,極大的渾圓的眼睛,讓人不知不覺間便感受到凶狠的氣息。
第三個身高與第二個差不多,生得闊面重頤,濃眉大眼,舉動間都透出剛強威武之氣。
右手邊坐著的幾個人,看上去相貌就要清雋儒雅得多,各個高冠廣袖博服。王翊是個有些臉盲的人,覺得他們都長得差不多模樣,便不多看。暗道:“之前帶我來的小吏說是什麽‘劉使君’請我來議事,那看來上面坐著的,多半便是那個什麽‘劉使君’,且拜他一拜。”他也不管時代對不對得上,便按著自己印象中的古代的禮節拜了一拜。
王翊也自謂頗通文史,稍知古義,所以這一拜倒也沒出什麽醜。
堂上那人見王翊拜他,連忙起身避過,道:“子弼不必多禮,且請入座。”
王翊看見邊上正好空出了一個席位,便也學者眾人的模樣,跪坐在席上。
“劉使君”讓人把一冊簡書傳給王翊,道:“這是昨夜田刺史抄送來的陶府君書信,信中具言為曹操侵攻,形勢危急,曹軍兵眾數萬,銳不可當,目下曹軍已過彭城,所過肆虐百姓,陶府君連戰皆北,已退守郯縣,分兵據武原、傅陽死守。彼念與我等有同盟之義,致書求救。
” 王翊知道要多聽多看,當下聽到什麽“田刺史”、“陶府君”,尚還不明白,一聽到“曹操”,立刻就將事情搞明白了八九分――眼下正是曹操攻擊徐州、大肆殘戮之時,陶謙不能抵擋曹操的進攻,於是請求同一陣營的田楷、公孫瓚幫忙,而劉備此時正幫助田楷與袁譚對抗,席上坐的“劉使君”,就是日後名滿天下的劉豫州!
自己這是回到東漢初平年間了。
這下,情況就完全清楚了,劉備此時尚是平原相。那幾個武將,就是關羽、張飛、趙雲之流,文官除卻簡雍,則多半不過籍籍無名之輩。而與自己同名的王翊王子弼,本來也不過是這些無名之輩中的一個。
王翊此時真是哭笑不得,他胡亂展開田楷發來的書信,掃了幾眼,就知道情況和劉備說的八九不離十,如果這邊再不拉陶謙一把,陶謙估計就堅持不到呂布襲擊兗州的時候了。
劉備沉默片刻,問道:“故而,備召諸君前來,隻為商議此事。”
劉備剛說完,王翊上手一個文士模樣的人問道:“玄德你的意思呢?”
王翊早就注意到這個文士,他方進來時,見到人人都是正襟危坐,隻有他斜踞於地,飲食自若。現在,王翊猜測他便是那個“雍容風儀”的簡雍。
劉備果斷地道:“自然當去。我聽說《書》之大義,救困扶危,存亡續絕,現在要救陶府君,就像當初救孔太守一樣。又孔子說,“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如果無視當初的盟約,那麽今後便無以立足了。”
知道了劉備的打算,簡雍又問道:“不知田刺史有何主意?”
簡雍問劉備田楷的態度,是因為田楷現在是劉備的名義上的頂頭上司,青州刺史,劉備雖然有著半獨立的地位,但受命於公孫瓚,便不得不受田楷的節製。因此,田楷的態度十分重要。
劉備斟酌了一下詞句,道:“田刺史認為,公孫將軍與陶府君終究有同盟之名,雖然青州形勢不容樂觀,但今番陶謙為曹操攻劫,形勢危急,我等若不前往救援,那麽便壞了兩家的盟好,日後有事,就會孤立無援。”
聞聽此言,那文士點了點頭,道:“雍也是這般想的。”
劉備笑道:“田刺史這番話,其實並沒有完全說出他真正所想。”
眾人相顧,皆是了然,只剩下王翊,頗是不解。
劉備當然注意到這一點,於是王翊下手一個年輕人恨恨道:“說到底,田刺史不過是公孫將軍署任的官吏,任何決定,便要考慮公孫將軍的得失。初平二年以來,我軍在青州與袁軍鏖戰不休。田刺史與袁譚的軍隊不事生產,掠奪百姓,和盜寇根本沒有什麽區別。袁譚有冀州不斷供給軍需,田刺史則仰仗徐州供應糧食。徐州若是破了,那他田刺史的軍隊估計就要散了。”
簡雍說道:“正如國讓所言。而田刺史非要拉著玄德你一起去徐州,他的心思,也昭然若揭了。”
聽到這裡,劉備的眉毛就挑了起來,像是兩柄倒掛著的寶劍,目光也鋒利得刺眼。
這個時候,右手邊座次第三的那個武官開口道:“明公在青州,每到一處,便剿除寇匪,招諭流散,撫勸農務,青州士林,莫不與明公傾心相交。如今,明公的聲望早已高過了田刺史,田刺史對明公心存忌憚,乃至疑慮,也不足為奇。”
大胡子張飛心直口快,說話更不似趙雲那般委婉,當下大聲道:“田楷不過一匹夫,嫉賢妒能,排斥異己,若非如此,豈會被袁譚打得如此狼狽,連濟南都丟了。當初兄長在平原苦心經營,便被這廝斷送!”
劉備也有些尷尬,他一個平原相,被人趕到了齊國,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不過劉備畢竟是劉備,他呵呵一笑,道:“益德稍安勿躁,袁譚背靠冀州,兵多將廣,兵力比我與田刺史相加還要多出一倍,寡不敵眾,倒也不能盡怪田刺史。”
聽到這裡,王翊算是大概聽明白眼下的情況了。陶謙被袁紹的盟友曹操攻擊,抵擋不住,便向近在青州的田楷求援。田楷衣食皆仰仗徐州,自然不能不救。而現在劉備在青州的名望非常高,如果田楷將劉備留在青州的話,等他回來的時候,很有可能青州就不再屬於他了――盡管現在青州也不屬於他――這是田楷所不能接受的。所以田楷不但自己要去徐州,連劉備,他也要拉到徐州去。
想到這裡,王翊心中暗笑,田楷把劉備弄到徐州去,他卻根本不會想到,陶謙會把劉備留為己用,劉備更因此在陶謙之後坐領徐州,比他那個殘破的青州好了不知多少。
劉備在上位見眾人各抒己見,王翊卻面露古怪之色,不由得好奇道:“子弼有何見解,不妨說來聽聽,或許有所啟發。”
不得不說,王翊的心理素質真是好到了極點,認識了自己所處的困局之後,也不再鬱鬱不安,面對劉備的垂詢,王翊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清清嗓子,道:“既蒙使君下問,翊也想問明公,明公的志向是什麽?”
劉備沉吟片刻,歎氣道:“向日備之所願,在於輔佐天子,以致太平,肅清萬裡,再造盛世。隻是如今天下洶洶,四海擾攘,帝主失所,百姓流離,備一身微末,已不知何去何從了。”
王翊一想,雖不知劉備所言到底是不是真心,反正都問出來了,便來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站起身來,慨然說道:“當今海內蕩覆,群雄並起,跨州連郡,歲歲交兵,形勢與當初秦末大亂、更始赤眉之時有何分別?這正是英雄建功立業的時候,所以公孫將軍起於燕代,袁本初縱橫河朔,曹操稱牧於河濟,劉景升據土於江漢,其余如劉焉、劉繇等輩不計其數。這些人都佔據土地,驅使人民,明公卻感到無所適從,難道明公還不如他們嗎?”
眾人聽王翊高談闊論,言必稱天下,論則至九州,放眼四海,縱議大事,辭氣慷慨,動人心魄,不由得肅然起敬,皆端坐靜聽,就連簡雍,也稍微坐正了身子。
劉備當然不是沒有雄心壯志,恰恰相反,他的心氣比任何人都要高,志向比任何人都要遠大,隻是因為時局的緣故,心中感到迷茫,此刻聽王翊語出驚人,於是道:“請子弼教我。”
“不敢。”王翊雖然膽大,但還是保持幾分敬重,接著說道,“明公乃是漢室支屬,高祖苗裔,有救濟萬民的心願,懷安定四方的器能。明公應該獨立於世,做一番大事業,成就如五伯一般的功績,把名字寫在青史之上,怎麽能夠受製於人,碌碌無為呢?”
這一番話頗有些驚心動魄的力量,劉備沉默了片刻,才道:“隻是備根基淺薄,即使有再高遠的志向,也像白日做夢一般虛無。”
王翊斷然道:“明公欲成大事,萬不可再滯留青州,受製於田楷。昔年青州土廣民稠,戶出百萬,然而焦刺史在時,不能安定州郡,以至於黃巾大起,縱橫河濟之間;而後袁紹遣兵來攻,曹操亦屢次進犯,與田刺史等攻戰三載,州郡悉為丘墟,民戶十去其九。 明公縱然有安青州之願,然而袁氏在側,田楷掣肘,終不可能成事。為今之計,隻能放棄青州,別作良圖。”
劉備聽完,若有所思,眾人則紛紛開始議論起來。思索了片刻,劉備頷首道:“子弼所言誠有道理。那在子弼看來,何處可作良圖?”
“這……”王翊有些遲疑,他總不能說隻要劉備到徐州去,陶謙死後,他的部屬就會迎接劉備做徐州牧吧?這樣根本沒人會相信。
沉吟片刻,王翊道:“不論以後明公想在何處立足,總須離開青州這潭渾水。所以以某之愚見,明公不但應該去徐州,而且去了就不必再回來。淮泗、汝穎之間乃天中形勝之地,英雄用武之所,那裡才是明公一展宏圖的所在。”
“去”與“留”,關系著劉備這個小集團的興衰,劉備自己不能獨斷,便把難題拋出來:“諸君以為,子弼所言若何?”
關羽、張飛受夠了田楷等人的氣,自然雙手讚成王翊的建議;簡雍想了一會,也同意了王翊的看法;田豫雖然年輕,但見識不凡,早就看出青州不是久留之所,此刻自然十分讚同離開青州。
隻有趙雲道:“明公如果決定要去支援陶府君,一則路途遙遠,需要事先與徐州商議糧草供給事宜;二則曹操勢力強大,明公數次與他交鋒,都沒有佔到好處,此番去徐州,萬分危急,應該多加小心。”
於是劉備終於做出決斷,等秋糧收上來之後,便和田楷一道前往徐州。
既已決議,王翊孑然一身,無所顧念,也不在意什麽去留之事,姑且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