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苦笑:“官人來得正是時候。今日清晨,便有人從吳家的酒樓買了烈酒來,那邊明明白白說得清楚,從我家裡偷得製酒之法。世間之事,豈是官府一句話就能夠斷下來的?”
梅堯臣剛從襄城知縣任上卸任,對杜中宵說的事情並不陌生。不過襄城是山區,比臨穎這裡貧窮荒涼了許多,縣城也沒有多少商戶,更不要說吳家這種大戶。這兩年梅堯臣在襄城多是救災,囤積居奇的勢力人家被他收拾了不少,沒想到這裡還有這種事。
看了看天色,梅堯臣道:“小友,恕我直言,你應對此事的方法就錯了。令尊是本州發解的鄉貢進士,你也是讀書人,從一開始便就要去找官府幫忙。依你所說,吳家有錢有勢,你拚死拚活與他們比著做生意,不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麽?你用酒糟製酒,再買粥施舍,做的是善事,正是官該勸的。這種人家官府不扶上一把,難道任憑勢力人家胡作非為?現在天時不早,你這裡備一桌酒席,請本縣范知縣來,我自與他說。有官府出面,不知強似你勞心勞力打拚多少。”
杜中宵聽了搖頭:“官人不知,那吳家也有強力親戚。他有一家表親何家在長社縣,與本州蘇通判是同年進士,不好逼得太緊。因為如此,我也不好過於為難知縣官人。再者說了,都是平民百姓,各自本事尋些衣食過日子,何來敵我。”
梅堯臣笑道:“人生世上,誰沒有些親戚朋友?雖然親戚,幫上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吳家一直如此胡作非為,何家難道一直幫他?何博士我也識得,斷不是那樣人。你盡管放心,偷你家製酒的方子,是吳家不對在先,縣裡不會坐視不理。至於你說的安心做生意,沒聽過無商不奸麽?似你這種老實的,其實不多。你這裡開酒樓,讓吳家的生意難做,他們可不是視你為敵麽。”
話說到這個份上,杜中宵哪裡會不知道怎麽做。當下吩咐小廝準備一桌好菜,拿了梅堯臣的名刺去請知縣范鎮。梅堯臣到許州探親,是住在臨穎城外的驛館裡,原定下午到縣衙去拜訪范鎮。現在有了吳家偷酒糟製酒方法的事,便順便把知縣請過來。此是文人聚會,吳家的事是順帶的。
梅堯臣是本州知州的侄子,身份在那裡,也沒人會說什麽。
尋了一個清靜的小閣子,擺下一桌好菜,杜中宵與梅堯臣單等知縣范鎮的到來。
將近中午,范鎮換了便裝,帶了兩個公人,來到了“醉仙居”。他與梅堯臣是老相識,在京城館讀書的日子,兩人經常詩文唱答。數年不見,自然格外親熱。
把兩人讓到閣子裡,杜中宵拱手道:“小的地方寒酸,兩位官人到了,蓬蓽生輝。這個時節也無好菜,隻得備點魚肉,擺點瓜果,簡陋莫怪。”
范鎮道:“我為一縣之主,到治下百姓家裡飲酒,難免讓人閑話。你這處酒樓是我讓開的,一直收酒糟製酒,買米施粥,甚是乖巧。前些日子我聽人說,縣裡都稱你們父子為善人,甚得人心。今日聖俞遠道而來訪親,借你的地方會友,順便也看一下你這酒樓經營得如何。”
杜中宵急忙拱手道謝:“小民得知縣官人恩典,脫了牢獄之災,還經營起這樣一處酒樓來,心中甚是感激。也曾想到縣衙裡道謝,只是官人政事忙碌,一直不得見。”
范鎮笑道:“我為官,你為民,自然要避些嫌疑,免人閑話。你只要安心守法,又何必相見。”
梅堯臣見兩人說個不休,道:“我與景仁數年不見,
正要訴一訴離別之情,你們怎麽在這裡說個不停。外面天氣嚴寒,我們且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子。” 三人落座,梅堯臣又道:“聽說這酒樓裡用酒糟製出來的酒甚有力氣,今日且嘗一嘗。”
范鎮搖了搖頭:“這裡的酒有力氣是有力氣,只是入口辛辣,我卻有些喝不慣。”
聽了這話,杜中宵忙道:“烈酒與水酒不同,只要封得嚴了,不怕酸敗。而且放得時日久了,陳酒便不似新酒難以入口,柔和許多。從數月前開始製酒,日積月累,我這裡也有幾瓶陳酒。今日難得兩位官人前來,便嘗一嘗如何?這種酒,離了這裡,再也給以喝到。”
這個時代讀書人大多好酒,聽了這話,梅堯臣連連叫好,讓杜中宵速速取來。
陳酒是專門收起來的,杜中宵起身,自己去取,向范鎮和梅堯臣告罪。
杜中宵出去,梅堯臣對范鎮道:“這位杜小官人,說話為人極是謙遜,不過寫得一手好文章。前些日子一篇秋賦,讓不少文壇好友讚歎,景仁看過沒有?”
范鎮道:“自是看過的。有些古風,寫得又極是老氣,全不似個少年人。”
多年在館閣讀書,范鎮與老一輩的文人極為熟悉,精於時文,對於歐陽修等少壯派文人提倡的古文不以為然。這是流派的差別,歐陽修、梅堯臣這些人喜歡的,他偏偏不喜歡。
梅堯臣歎了口氣:“說起文章老氣,我讀的時候也感覺如此。如果不是真見了這人,我一直以為是個幾十歲的落拓書生所寫。飽經世事,還要有豁達氣度,說不定還熟讀佛經。 只是年前在京城,我見過他的父親杜循,當時一起省試落第,兩人買醉。我與杜循交談過,知道此人是斷然寫不出此種文章的,不然還以為是由他阿爹捉刀,為兒子搏文名呢。”
范鎮連連點頭:“那文與他不足二十歲的年齡不符,不知當時經過了何事。聖俞,我們讀書人,都知道的,有時作文如有神助,說不清楚。時候過了,自己也作不出一樣的文來。這位杜小官人作的秋賦便就是如此,文章老氣,文法圓熟,全不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書生。在我看來,作這種文,對他自己全無好處。若是被人誇獎得多了,沉迷於此,只怕就斷了日後上進之路。”
對范鎮的話,梅堯臣不以為然。他自己遣詞造句,便就求古求奇,喜歡的就是這種文章。奈何時代特點,梅堯臣的這種文風太過怪異,多次科舉落第便就是明證。反而范鎮代表了時代脈搏,按最初定的名次他就是本屆狀元。至於後世的影響,那又是另一回事。《秋聲賦》的原作者歐陽修也是一樣,最早學韓愈的古文,兩次落第,改為努力時文之後才一舉高中。是以同一篇文章,在梅堯臣眼裡,和在范鎮的眼裡評價是不同的。文章范鎮也看過,他卻連稱讚杜中宵一聲的念頭都沒有。
梅堯臣笑道:“景仁說的有道理。不過,我是見了杜小官人,與他交談一番之後,才明白他為什麽會作出那種文來。他出身於鄉間貧戶市井,整日為衣食糊口奔波,心態自然不同。就說這酒樓,剛剛有點起色,便有勢力人家來偷他製酒的方子,誰能想到?經過了這些事,人難免就會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