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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大宋》第三十六章 窮則獨善其身
  杜中宵沒有與這個時代主流的讀書人打過交道,雖然父親是舉人,除了小時跟著讀過書,平日裡說的都是柴米油鹽。至於家國天下,黎民蒼生,杜循也沒有那個胸懷。

  把梅堯臣讓到客廳,上了茶來,杜中宵斟酌再三,才道:“那賦我只是偶爾有感,隨筆所寫。所謂文章本天成,我只是恰逢其會而已——”

  聽杜中宵說得謙虛,梅堯臣反而放開,笑道:“小友說得客氣了。我那文章我讀過數遍,其間意境全不似少年人心情。我們幾人曾經議論過,都認為是你父親京城落第,家境破敗,小友有感而作。文章本天成是不錯,但沒經歷過生活磨難,又哪裡能夠做得出來?”

  杜中宵連道慚愧,這個話題不好繼續下去了。當時他只是因為歐陽修是這個時代的人,便就錄了一篇他的文章而已,並沒有細想。當時蘇舜欽沒有說什麽,卻沒想到回城之後,卻把那文章廣為散播。其他人倒也罷了,歐陽修自己見了,頓生知己之感,給很多有來往的讀書人推薦過,梅堯臣便是其中之一。

  談起文章,梅堯牙的話便就我了起來,背著《秋聲賦》,與杜中宵交流。好在杜中宵還約略記得自己前世學這課文的一些注解,倒也能說上幾句,並不是特別尷尬。

  談了一會,梅堯臣歎了口氣:“小友,我見你談吐,頗有些真知灼見,只是太過拘束。我們讀書人在一起,談些文章見識,自當放開胸懷。”

  杜中宵小心道:“官人,你是現任知縣,我只是個農家少年。半年之前,還衣食無著,在縣城裡凍餓交加。這才吃了幾天飽飯,哪裡談得上放眼天下——”

  梅堯臣聽了大笑:“你以為我們做官,便就有大魚大肉了麽?唉,一樣的。我們讀的聖賢書,若只是求世俗的榮華富貴,豈不有辱先人?用書中道理,去濟世救民,才是讀書人的本意。”

  說到這裡,梅堯臣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杜中宵:“我有一友歐陽修,天聖七年王拱辰榜的進士,現在京城為館閣校勘。以前我們相見,他曾自嘲難免一生窮困。前些日子,與陸經聯句一詩贈我,正是說的窮士寒酸。小友,讀書人,當有這種胸懷。”

  杜中宵接了信來,見是前些日子京城風雪,歐陽修與陸經一起飲酒,一時興起寄給梅堯臣的聯句五言。陸經是景佑元年張唐卿榜進士,與通判蘇舜欽同年,現在京為大理評事,與歐陽修過從甚密。

  詩由歐陽修起:“寒窗明夜月”,陸經聯“散帙耿燈火,破硯裂冰澌。”中間近十韻,最後是陸經的“苑葩即粉墮,何當迎笑前,”歐陽修結“相逢嘲飯顆。”

  詩的內容無非是兩個窮書生相對飲酒,飲食寒酸窮作樂。這些下層官員俸祿不高,如果只是一個人還衣食無憂,可他們都要養一大家子,日子就過得不寬裕了。兩人也是一時興起,作一首詩寄給朋友,聊以自嘲。這是此時文人常事,人活著總要找些樂子。

  杜中宵暗道慚愧,自己的《秋聲賦》正是抄了歐陽修的,沒想到還有人拿他作例子給自己講為人的道理。只不過現在涉及其中的幾個年輕官員,自己前世能記住的只有一個歐陽修,其他兩人想來沒有什麽大的作為,歷史記載中關於他們的事情不多。梅堯臣說得極有道理,讀書人應該心懷天下,但兩世為人的杜中宵如何做得到?他現在最關心的,是自己怎麽活下去,然後才是應該怎麽活下去。

  杜中宵再三看那聯句五言,

想的卻是另一回事。這詩當然是平庸之作,並無多少可稱道之處,本就是文人遊戲。但也正是這種遊戲之作,才最顯讀書人的水平。即席起韻,四平八穩,雖無金句,卻句句都要切題,非有強大的基本功不可。而基本功,正是杜中宵所欠缺的。  雖然前世不是文科生,杜中宵還是背了些詩詞文章,而且多是精品。隨便抄上兩首,在這個年代傳唱並不困難。就像他偶爾抄了一篇《秋聲賦》,不經意間就傳了出去,梅堯臣還巴巴上門拜訪。但這種抄出來的文名,便如沙上築塔,很快就會原形畢露。

  便如歐陽修與杜經的聯句,同樣的情景,別人要與杜中宵做一篇怎麽辦?在文人之間,這種事情常見得很,沒這個能力,跟別人也玩不到一快去。這是文人的基本功,是文人的日常,那些傳世名篇是在淘汰掉這些平庸之作才顯出來的。平庸之作作不了,出口即名篇,誰信?

  想到這裡,杜中宵有些後悔自己抄歐陽修的文章了。隔斷時間來幾個梅堯臣這樣的人物,自己非要露餡不可。賣弄抄來的文采有風險,還是老實讀書考進士才是正途。

  見了杜中宵的神情,梅堯臣不以為意。京城科舉的時候,他偶然與杜循見過,記得是個一心功名利祿的平庸秀才,並沒有多少見識。這樣的父親教導出來的兒子,眼界又能高到哪裡去?只是那一篇賦委安做得好,不只是文采,其間的豁達開朗,才是讓梅堯臣欣賞的地方。能做出這種文章來,必定不是凡夫俗子,那份胸襟是騙不了人的。哪怕一時生活所困,為俗世所迷,終有奮發而起的一天。

  見杜中宵不想在文學上多談,梅堯臣心中理解。一個小地方的窮酸讀書人,見識有限,偶然做了一篇好文章出來,受人關注誠惶誠恐是一定的。

  梅堯臣自小跟在叔父梅詢身邊長大,也是利用梅詢的恩蔭名額入仕,年紀輕輕便做了官。只是他少年成名,科舉之途卻一直不順,多次考進士都落第。人就是這樣,越是缺了什麽,越是想得到,梅堯臣便就是這樣,對科舉中進士好像瘋魔了一般。

  去年欣賞這些少壯派官員的范仲淹到了西北,因為邊帥有辟幕府的權力,讓很多人生起希望,包括歐陽修和梅堯臣。與在內地苦熬資歷相比,到了邊疆去既能建功立業,又能快速升遷,是一條捷徑。不過現實很快讓他們失望,對曾經與自己共進退而被貶的歐陽修,范仲淹也只是辟為掌書記。歐陽修自然不想到邊疆去做個擬四六文書牘的小文官,婉言謝絕。而曾經托歐陽修向范仲淹舉薦自己的梅堯臣,也就此斷了念想,並從此與范仲淹交惡,把希望寄托在了韓琦、尹洙等人身上。

  梅堯臣正是在到西北無望,吏部派往湖州監酒稅的時候,來到了這裡。仕途不順,科舉失利,諸般失意疊在一起,讓梅堯臣對杜中宵這個在自己面前謙虛得過分的年輕人生出一份好感。

  喝著茶水,梅堯臣向杜中宵介紹著與自己詩文唱和的文人,一邊介紹別人,一邊讓杜中宵真正有一個讀書人的覺悟,不要把心思全放到世俗中去。

  然而杜中宵卻覺得,梅堯臣口中的這些文人朋友,與正在落幕的呂夷簡、王曾那一代相比,多了一分銳氣,卻少了一分氣度。哪怕不關心時政,杜中宵也能從梅堯臣的言談,日常所聽到的朝廷施政中感覺出來。隨著在西北文人主帥走上舞台,整個朝廷官員的新老交替,一個時代正在落幕,而另一個時代正在緩緩開啟。哪怕臨穎小縣,隨著新知縣范鎮的到來,也能感覺到這種時代氣息。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格,這種風格從梅堯臣這種理想主義的讀書人身上最能表現出來。他們最容易被時代影響,也最能改變一個時代。

  為了養家糊口,杜中宵摸拿滾打了半年多,家境剛剛有點起色。就在這個時候,梅堯臣不經意間向他展示了一下時代的特色,使杜中宵意識到,這是一個鮮花著錦,也是烈火烹油的時代。

  讀書人夢想著建功立業,整個社會盼望著和平安定,而社會矛盾未見緩和。不說別的,一個開酒樓的吳家,在幾個月前,還理所當然地視腳戶為奴仆,平民女子為婢女妾理所當然。

  梅堯臣說得累了,端起茶喝。

  杜中宵歎了口氣,道:“官人,我自小也讀聖賢書,大道理自是懂的。然而身為小民,生在這世間諸般無奈。哪怕一心為國為民,首先也得活下去。便拿我這間酒樓來說,直到今天,才算供起我們兩家的衣食。但數月之前,你可知是什麽境況?”

  講到這裡,杜中宵重重歎了一口氣,把自己與母親來到縣城,衣食無著的事情說了。直到說起吳克久欺壓韓家,要強納月娘為妾,兩家人走投無路,道:“一家富戶而已,不過一處酒樓,幾處莊子,便就視百姓為牛馬。縣城也有官衙,也有縣令縣尉,卻由著一個浪蕩子弟,在衙門裡為非作歹。官人,這可是太平歲月,朝政清明,小民尤且如此難過。若不是我有這蒸酒的法子,現在我們兩家人如何境況,想也不敢去想。縱然新來的范知縣稟直斷,吳家也沒受什麽責罰,今天還偷了我家製酒的法子去。他們是有錢有勢的勢力人家,再過幾年,焉知不是又跟從前一樣?胸懷天下,我要先活下去啊!窮則獨善其身,我現在窮困交加,不到達則兼濟天下的時候啊——”

  梅堯臣一愣:“你蒸烈酒也曾聽蘇通判書信裡提起過,當時有言,酒糟都給你蒸酒,你們家裡向窮人施粥,此是善事。怎麽,吳家還敢來偷你家製酒的法子?這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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