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會營田務的公事,杜中宵突然道:“說起學校,這些日子我閑暇時間編了幾本冊子,想在將來教授民間。子容看一看,合不合適,增刪一番。”
說完,起身回到自己書房,不一會拿回三本冊子來。
“這一本是《識字》。本是我編來教小兒認字的,簡單易學。雖無《百家姓》、《千字文》韻律清晰,朗朗上口,卻勝在意思淺顯,全用俗語。用於文士開蒙不足,鄉民識字卻有余。”
蘇頌接到手裡,見是一本極薄的小冊子。翻開來,不似此時常見的開蒙教材,不是文章,而是一個一個字和詞。如雞、鴨、豖、狗,馬、牛、羊,旁邊還畫有圖形,容易辨認。
蘇頌看了看,沉默不語。用這種方法教人識字,確實比普通教材容易了許多,但用字太俗,不利於讀文章。讀書是要做學問的,有學問的人寫的文章有不一樣的特色,與口語不同。這種教材即使教會了人識字,將來真正做學問還是要重新學起。好在最後還有幾首詩,全是意思淺顯類似於兒歌的,勉強有些讀書人的樣子。這樣識字容易,將來讀書入門卻難,說不上是好是壞。
見蘇頌不說話,杜中宵知道他的意思。自己編了這本冊子,用來教兒子,韓月娘就不願意。這樣學會了認字,難說對將來讀書做文章是好是壞。好處是識字早,不好的地方是容易養成不良習慣,在讀書最重要的起步階段,與真正的學問有隔閡。兒子將來是要讀書考進士的,學這些有什麽用?也就是兒子現在太小,韓月娘容許杜中宵折騰一下,等到六七歲要開蒙的時候,斷然是不會同意用這種教材的。
蘇頌果然是一樣的想法。這種想法不能說錯,學習本來就是對人的思想改造的一個過程,並不是簡單地學知識。本來他還想按著自己學習的過程,再編幾冊,把一些常見成語寫成通俗易懂的小故事。等到明白了識字不只是簡單的認字,還是學習習慣和思想意識的養成,自覺水平不夠,便沒有動手。
不要以為小學語文簡單,那些課文實際要求水平極高,覺得簡單,只是自己水平和眼界不夠罷了。
見蘇頌一直不說話,杜中宵道:“此書用於開蒙,其實有些過於淺顯了。不過,若是用於鄉民匠人識字,倒是合用。這些人認字只是日常所用,不會讀經史做學問,只要認字就足夠了。”
聽了這話,蘇頌點了點頭:“若是如此之用,倒還合適。不過,說實話,令郎用這種冊子開蒙並不好。此時年幼,做為閑時玩耍還好,等到再過幾年,還是要請名師教導。”
杜中宵點頭:“這個道理我自然明白,所以這冊子不是導人做學問,就只是認字所用。其實天下各行各業,如果能夠讀書認字,學問不必口口相傳,自己讀書便能學,是極好的事。我們讀書人開蒙,用韻文自是應該,其他行業則未必。便如種田的,教些農田日用雜字,強似讀《千字文》。其他各行各業是一樣的道理,有合適教材,既認了字,又學了知識。不過這樣的教材編寫不易,要對行業熟悉,還要能寫出通俗易懂的文章,難找這樣的人。比如說教種田的識字,可以教他們如何利用節氣,曉得天時,知道種地的地理,能寫的人就極少了。自古農書,雖然朝廷經常印了頒發各地,終究流傳不廣。便就是因為書是讀書人寫的,做不到淺顯易懂,民間傳播不開。似《耒耜經》,言農具甚詳,畫有圖形,形製清晰,而且各件皆有名稱,是農書中難得的佳作。但終究是文人所寫,如果讀給種田的人聽,他們就不明所以。此書出後,朝廷刊印多次,頒行天下,然而還流布不廣。農為天下根本,尤且如此,其他行業就可想而知了。”
聽了這話,蘇頌笑道:“這就是個大題目了,非一人所能為,急切間做不來。”
“營田務諸事草創,屬下各行各業,無所不包。若是用心做起來,為天下開個頭也是好的。這一本《識字》便是這個意思,教人認幾個字,再讓各行各業編自己的教材。以後設學校,依書教學,便就容易了許多。有了學校教學,便就不愁沒有人才了。”
蘇頌這才明白杜中宵的意思,點頭道:“如此做,待曉是為天下造福了。”
識字是教育的第一步,跨出這一步,後面的學習才能展開。這個年代,教育還僅於讀書識這種比較低的水平,僅有醫學、武學等少數幾個行業,有不多的專業教育。
放下《識字>小冊子,杜中宵又遞過一本道:“這一冊是《方田》,裡面有些算術內容,主要教導如何丈量土地,估算糧食產量,諸如此種。學得會了,便可計算田畝,計算種田時的下種量。一個村子有兩三個學會這些內容的,當大有助益。”
蘇頌接過冊子,翻了一下,大吃一驚:“沒想到待曉對此種學問也精通,著實不易。這裡面的東西看著簡單,要想學會實際極難。這裡面好些東西,連我都沒有見過。而且講得通俗易懂,著實難得!”
這其實就是基本的數學課本,不過注重實用,與此時常見的把數學跟天文掛鉤是兩個路子,主要側重地理方面。開始教簡單的算術,四則運算之類,後面則是幾何,算長度距離,算面積體積。裡面的內容以小學數學為主,稍微涉獵一些初中知識。
不要小看這些簡單的數學知識,這個時候卻非常實用,而且是現實迫切需要的。宋朝不抑兼並,不立田製,田稅是按照前朝傳下來的帳冊而定,建國以來沒有丈量過地畝。不說地主故意隱瞞,就是近百年的自然發展,實際的耕地也已經與帳面上的數字天差地遠。地畝不清,稅收自然混亂,有地的不交稅,沒地的卻交重稅,不是某一地某一時的個別現象。認識到這一點害處的人不少,前些年也曾經由郭谘主持對幾個縣進行過一次方田,卻再沒有下文。
方田不只是因為利益關系會遇到地方強大的阻力,還有技術原因,丈量田畝不是那麽簡單的事。用皮尺量長度,算面積,對天下耕地進行精確丈量,是後世工業社會才能做到的事,這個時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說大地主的阻撓,就是他們積極配合,也沒有合適的手段和足夠的人手去做。
清量地畝之所以叫方田,是因為這個年代能夠做到的,就是把耕地分成一方一方,粗略地估算出一個數字來,不可能精確。比如郭諮實行的方田法,就是千步一方,立下標志,作為賦稅的依據。再精確下去,耕的形狀不可能方方正正,計算各種三角形、梯形的面積,根本就沒多少人做到。
方田的目的不是朝廷要多收稅,實際上每次方田,都是以賦稅不變為前提的。查出隱田,耕地面積增加了,則此地的平均稅率降低,田稅的總額不變。方田的目的實際上是讓帳簿和實際耕地相符,讓朝廷真正掌握一地的農業資源數字,讓種地的人按照地多少稅賦平均,所以叫均稅。
這本冊子,如果真能夠教會大量的人清量地畝,則方田的阻力會減小很多。沒地的人,或者是地少的人,憑什麽替別人交稅?他們明白了這一點,方田便就有了群眾基礎。
現在種地的地方,由於種種原因,帳簿上的賦稅不均,地多的人把負擔轉嫁到別人身上,地少的本就貧窮,卻替別人交著稅。這不只是富人對窮人欺壓,還因為大量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種的地到底有多少面積。種著一塊地,別人說一畝就是一畝,說十畝就是十畝,大字不識,數數不過百,還能自己測出來?
如果農民能夠自己算面積了,就會爭取自己的利益,方田就容易多了。
這些基本的數學知識不只是對農業有用,各行各業都用得著,數學是科技的基礎。
蘇頌自己對技術精通,一看就知道這冊子的價值。裡面的知識並沒有多麽高深,但勝在成系統,能夠讓人很容易地學會一些基礎知識。這裡面的內容也沒有超過此時的數學水平,此時的數學家,基本素質超過後世初中生的大有人在,也利於對教材補充推廣。
見蘇頌態度跟剛才大大不同,杜中宵又遞一本冊子道:“這一本《會計》,專門講如何算帳的。官府招募吏人,要書算精通,但這種人很是難得。我編了這一本小冊子,專門講計帳算帳,不只是對衙門的官吏有用,商人也有用,甚至一般人家也用得到。”
不是會基礎的數學知識就會算帳的,能做數學題但不會算帳的大有人在。這裡面既有數學方法的問題,也有記帳方式的問題,還有必要的查帳覆核知識。此時官方使用的是流水帳,天下衙門,包括各地稅務工場,都有統一格式記帳。帳目記得清楚,但要算清楚可不容易。
天下帳簿都會統一到三司,三司每逢閏年編《會計錄》,這就是大宋的經濟統計。不過三司的帳簿汗牛充棟,除了少數幾個天才人物做三司使,帳目根本就算不清楚。編出來的《會計錄》往往是照抄以前的,根本做不到反映經濟的實際情況。
首相陳執中的父親陳恕為什麽被太宗、真宗兩個皇帝看重,到現在朝野還念念不忘,認為是最好的三司使?就是因為他強於心算,拿著帳目看一遍就能算出來,這種天才可遇不可求。丁謂為什麽能夠權傾天下?因為他做三司使的時候,能把帳算清楚,實實在在編出來一本《會計錄》,天下經濟情況盡在其心中,不管怎麽鋪張浪費,他總能夠變出錢來。
杜中宵不是天才,沒有陳恕那樣心算的本事,也沒有丁謂那樣聰明絕頂又細心肯下苦功,搞清楚帳目隻好用自己的辦法。使用流水帳,杜中宵在永城的時候連營田務和公社的帳目都搞不清,他的辦法是用新的記帳方法,每一級都做出詳實的統計,上一級只要清算覆核就可以了。
複式計帳並不複雜,這個年代已經有了雛形,只是不成系統,沒有統一規范。這本冊子,就是講的如何記帳,如何清算,如何覆核。只要按著這一套程序做,就能夠帳目清晰,一目了然。當然大到三司小到一州一縣,到營田務,甚至各稅務場務,如此複雜的系統,錯漏在所難免,控制在合理范圍就好。
這一套辦法,蘇頌接任永城知縣的時候,管理營田務和永城公社的時候就接觸到了, 知道其中的好處。現在看見杜中宵總結出來,寫成冊子,頗有一種撥開雲霧的感覺。
以這三本小冊子做為教材,建起一些學校,培養必要的人才,營田務基本的業務就包括基中。有了人才,再有必要的制度,才能夠健康地發展。
營田務設立的目的,是接加附近幾處運河的纖夫。這些人來營田,第一個難處是不會種地,第二個就是文化水平低。不會種地可以教,文化水平低,不能讀書認字,教起來就難了。
幾個月過去,杜中宵對營田務的建設很不滿意,深知其中的難處。要解決問題,按他的習慣就是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是賺錢,有了錢諸事好辦。再一個大興教育,教育的起點,便是這基本的三個小冊子。
營田務需要的不是讀書做官的人才,那有州學縣學,合適的人到那裡上學去。營田務的教育,是以實用為主,要培養有文化的農民,有文化的工匠,有文化的管理人員。學這些的人或許做不了官,但只要學好了,最少可以有飯碗,在營田務裡過上像樣的生活,做官也只是一種職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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