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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大宋》第二十六章 為天地譜曲
  走下河堤,只見柴信從河邊的一艘小舟上下來,身後跟著一個中年婦人,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

  到了杜中宵面前,柴信叉手唱諾:“官人,適才彈琴的,正是這船上的小鬟。”

  杜中宵看那婦人,四十歲左右年紀,保養得甚好,衣飾雖不華貴,但極是得體。她身後的小姑娘只有十歲左右,身子有些瘦削,長得極清秀,看起來有些畏縮。

  那婦人上前,行了個禮道:“夜深人靜,打擾了官人,還望海涵。”

  杜中宵忙道:“夫人說哪裡話!適才的琴聲宛如天籟,正是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恕我孤陋寡聞,不通音律,不知彈的是什麽曲子?”

  婦人道:“回官人,這曲子妾身也不知道名字。是以前在揚州時,一個道士所教,言是古曲,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因是好聽,記了下來。今夜船泊在這裡,一時興起,便教女兒彈奏一番。”

  杜中宵吃了一驚,看著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道:“原來這曲子不是夫人彈奏的?看你女兒年紀幼小,不想竟然能彈出這樣好聽的曲子來!真真是想不到。”

  那婦人道:“賤妾曲五娘,原在揚州賣唱。五年之前,這女孩兒的父母雙亡,我看她可憐,收為女兒養在身邊,現在十一歲了,名為小青。小青於樂理極有天賦,不管什麽曲子,一教就會。幾個月前不合得罪了揚州城裡的一個花大官人,在那裡待不下去。聽人說東京城是天下第一繁華所在,便雇了艘船前去覓衣食。到了這裡水淺,行進不得,隻好慢慢尋人拉纖。”

  杜中宵點頭,他看曲五娘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原來是個賣唱的。有小青這手琴技,到哪裡也少不了衣食。不過想在勾欄瓦肆討生活並不容易,各種牛鬼蛇神,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她們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家,只要有人生事,就再也待不下去。

  想了想,杜中宵道:“我是本州推官,因監督汴河水運,住在那邊巡檢寨裡。你們在船上辛苦,諸多不便,不如到我那裡住些日子。閑來彈一彈琴,我一發算錢給你們。”

  看杜中宵身邊幾個隨從都穿著公服,曲五娘也是知道那邊巡檢寨的,急忙道謝:“叨擾官人。”

  看看天色不早,杜中宵讓柴信幫著曲五娘拿著行禮,跟船家吩咐過了,一起上岸。

  回了巡檢寨,因天色已晚,杜中宵道:“夜間難尋合適住處,不如到我那裡,住在客房好了。”

  曲五娘是走江湖賣唱的出身,自無話可說,一路跟著到了杜中宵的住處。

  因譚二娘白天的樣子太過嚇人,韓月娘知道丈夫脾氣,怕他心裡放不下,仍然沒有入睡。聽見個面動靜,急忙走出房來,口中道:“大郎,你回來了麽?”

  杜中宵答應,引著曲五娘和小青上前,對韓月娘道:“適才我到汴河岸邊,恰巧聽見她們彈琴,極是好聽。因船上逼仄,讓她們母女到我們這裡住上些日子,閑來聽些曲兒也是好的。”

  曲五娘人伶俐,忙拉了小青的手,到韓月娘面前行個禮:“打擾夫人。這是妾身女兒小青,極是彈得好琴。剛才無聊彈了一曲,不想官人聽了抬愛。”

  韓月娘見小青乖巧,聽說彈得一手好琴,上前拉著手道:“這樣小的孩子,竟然彈得好琴,怎麽這樣難得!”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取下自己一枝釵子,插到小青的頭上。

  曲五娘急忙拉著小青道謝。

  韓月娘道:“這值得什麽!我在這裡一個人住得氣悶,

有你們彈支曲子聽,陪我說話,強似一個人無事可做。你們盡管在這裡住著,要什麽跟我說就好。”  兩人千恩萬謝,由韓月娘的女使領著到客房裡安頓下了。

  等兩人離去,韓月娘對杜中宵道:“自來不曾聽說大郎愛聽曲子,怎麽今天轉了性子?”

  杜中宵笑了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在河邊聽到這支曲子,竟然入神,一時渾然忘我。以前不管聽什麽曲子,自來不曾有這種感覺。因是稀奇,所以引了她們母女前來,閑時聽一聽。”

  韓月娘也覺得高興:“這是好事。大郎平常公務忙了,可以聽支曲子放松一下,強似一個人在那裡發悶。那是她們彈得好,若是好學,我也學一學。”

  杜中宵笑著搖了搖頭,不置各否,向房裡走去。因出身小家小戶,韓月娘自小隻認了幾個字,一兩本啟蒙書字都認不全。除了一手好女紅,她練字字不成,學詩詞寫不出句子,學琴又能學出什麽來。

  到了床上躲下,韓月娘睡去,杜中宵一個人想心事。剛才小青彈的那首曲子,好似一直在他的耳邊回響,縈繞不絕。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讓杜中宵覺得驚奇無比。

  剛才小青彈到最後,杜中宵自然吟誦出《詩經、黍離》中的幾句,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讀了這麽久的書,現在才知道經典可以這麽學。詩本來就是可以唱的,只是到底怎麽唱, 古詩的調子早已失傳,這個年代只剩下少量的唐詩有曲調流傳,如《玉樓春》等詞牌,實際就是一部分律詩的唱法。

  古人學詩,可能就是這樣抑揚頓挫唱出來的,而並不是搖頭晃腦地在那裡高聲朗讀。想起前世一些節目裡,展現傳統文化,弄一堆小孩煞有其事地穿上古裝,搖頭晃腦地背書,就讓人覺得尷尬。只要知道詩本來就是歌的一種,就知道古人的詩必然不是那個讀法。依著剛才杜中宵的感覺,古詩有可能與宗教中的唱詩有些相似,有自己的意境和格律,是一種特殊的歌。甚至在特殊的環境,聽著特殊的樂曲,會自然而然把這些經典唱出來。

  儒家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這裡的樂只怕與後世的歌曲是不同的,也與單純的樂器演奏不同,而是跟詩書緊密相連。詩與樂結合在一起,達到一種靈魂的溝通。

  這個年代,樂依然與禮有密切關系,甚至與度量衡結合在一起。比如鍾是樂器,也是量器。

  有了這一種特殊的感受,杜中宵的思想豁然開朗。他一直有一種困擾,自己前世的知識,怎麽跟這個時代結合起來。前世的知識如油,而這個時代現實的文化環境如水,水和油不能交融,讓杜中宵思想非常迷茫。而有了詩和樂的結合,則一切都水乳交融,很多思想交叉融合到一起了。

  如果前世學說的眼裡社會為黑色和白色,非黑即白,要麽是灰色,那麽古今結合之後就是彩色。便如許多樂器交織在一起,譜成一首動人的曲子。政治就是在人的社會實踐中,為天地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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