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書召坐在酒館裡,隨手翻看著帳簿,心情愉悅。杜中宵做了知縣,作為他最親近的隨從,自己的地位水漲船高,熬出頭了。以前在巡檢寨的時候,杜中宵只是作為州官派在這裡,直接管的事情不多,金書召天天忙著審理案件。做了知縣,手下有縣尉和主簿兩個幫手,事務便就清閑多了。
江監當從外面進來,向金書召拱手:“孔目安好。”
金書召回了個禮,讓江監當在身邊坐了,隨口問道:“監當回來,可是帳目清點好了?”
“我那裡帳目一向清楚,只要讓手下吏人整理一番便就是了。”一邊說著,江監當把一個小布包放在金書召面前,輕輕一拂,露出裡面一錠銀來。“我們幾個湊的一點心意,孔目笑納。”
金書召眼睛一亮,繼而神色暗淡,有些無奈地道:“監當收起來吧。非是我不心動,這世間事事離了錢財不行。只是節推禦下一向法度森嚴,我今日伸了手,日後被節推知道了,必受重罰!”
江監當小聲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節推又哪裡會知道?孔目盡管取去,閑時買些酒肉也是好的。一樣當差,我們知道孔目的難處。這些外財是舊例,孔目不必推辭。”
金書召歎了口氣:“節推主事,就是要改這些舊例。來之前節推說過,要想辦法在各處場務裡補些錢財給我們,但萬不可在公事中收受賄賂。監當,節推不是個刻薄的人,只要專心做事,從來不會讓手下人吃了虧。錢你收回去,好好整理帳簿吧。”
江監當看著金書召,見他不像虛言推辭,過了一會才試著道:“孔目真地不收?”
“是不能收。我還想著在節推手下多乾些日子,搏個前程呢。若得節推賞識,幾年之後,高的不敢說,我如你們一般,監當官應該不難。今日伸了手,只怕將來一切皆休。”
聽金書召說得如此明白,江監當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銀錠收了回去。他們這些小官,在知縣官人眼裡自然上不了台面,但終究是官,管的事情又有油水可撈,職位還是很吸引力的。這些監當小官,很多就是從吏人提拔起來的,金書召真讓杜中宵滿意,幾年之後一樣也可以做。
官吏之間有一道天塹,指的是吏人要轉文階艱難,要想做高級官員基本不可能,基層的小官就容易得多了。為吏多年不犯事,憑著年資也可以混個武階小官退休,很多監當官就是這麽來的。
把銀錠收了起來,江監當歎氣道:“我們這些監當官,不怕上面官員貪心,就怕他們油鹽不進。雖然位卑,可監當管著的都是日進鬥金的營生,誰敢保證纖塵不染?孔目在衙門多年,這個道理想來是明白的。節推自律如此之嚴,又是何苦?讓我們也難做!”
金書召笑道:“你要知道,節推家裡面三州賣酒,家裡金山銀山,會在乎這些小錢?若不是出外為官,節推在家裡做些生意,也是富甲一方的員外。在節推手下做事,你這些心思就收起來吧。好在節推雖然不許手下收受賄賂,總會在其他事上補償一二,吃不了虧就是。”
江監當這些人的正式俸祿極其微薄,利用職務撈好處是公開的秘密,甚至有許多途徑根本就是合法的,不然他們難以生存。以前顧知縣在的時候,他們幾個做得也不過分,不然早因為馬蒙的事情被牽連進去了。現在永城的小官小吏,剩下來的都是經過考驗的,馬蒙一案就大浪淘沙的篩子。
見金書召人好說話,
江監當也不急著走,坐著閑聊起來。他是家裡原來跟內侍黃德和有七拐八繞的關系,謀了這個小官。結果前兩年黃德和到西北督戰作死,被文彥博和龐籍斬了,江監當也就沒有了朝廷的靠山。好在他跟黃德和的關系本就很遠,做官之後也沒什麽聯系,沒有受到牽連。 歎了口氣,江監當道:“我家裡奉養老母,還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大家子要養,每月到手一兩貫錢,值得什麽!管著鹽稅酒稅,多多少少商戶有些孝敬,才免凍餓之苦。唉,不只是要養家,族裡還有其他人要幫扶,日子過得其實緊巴巴的。其他人看我們做個官,管著許多事情,有酒有肉,卻不知道隻落個外面光鮮,手中其實並沒有多少錢。孔目以後也想謀這麽個差事,也免不了這個處境。”
金書召默默點了點頭,他的心裡早有準備。監當官的俸祿很低,還跟吏人不一樣,是流官,日子過得自然不怎麽好。但再怎麽艱難,也比平民百姓的日子好得多。吏人在衙門做事,不靠著歪門邪道,不但賺不到錢,還要家裡向裡面貼錢的,杜中宵這樣的官有幾個?
吩咐店裡上了酒來,金書召與江監當邊喝邊聊,竟是十分投機。他們其實是一類人物,只不過江監當機緣巧合,走得快了一些而已。
一個階層有一個階層的生活,也各有自己的煩惱。杜中宵和顧知縣他們,想的是前程升遷,金書召和江監當這些人,想的就是吃喝拉撒,安穩平靜的生活。
飲了杯酒,江監當歎道:“節推官人是個好人, 辦了馬蒙這廝,多少人叫好。河對面墾田,也是真做了事,讓人賺到了錢的。可好人和好官終究是不一樣,百姓眼裡的好官,跟我們這些人眼裡的好官,又不一個樣子。不許我們收錢,百姓自然人人叫好。可我們俸祿薄,沒了那些額外孝敬,一家吃什麽?”
金書召道:“監當官心,節推自然有法度,不會虧待了手下的人。我跟著節推半年余,日日忙夜夜忙,平時也沒有什麽外財。可除夕那夜,節推和夫人賭錢,還給我贏了十幾貫呢。”
江監當歎道:“到底是富貴人家,過年隨隨便便,便就能拿出大注錢財。似以前的顧知縣,十幾貫錢拿出來可不容易。可這樣終究不是辦法,做官哪裡用自己家裡錢的。”
金書召知道杜中宵最近也在為此事發愁,他不缺賺錢的本事,但怎麽把賺來的錢合法合規地分到手下人手裡,卻不容易。每年江監當這些人收上來的錢不少,但縣裡不能動用,又有什麽辦法?顧知縣平時宴請客人,還要手下的吏人貼錢,三司帳上的錢那是萬萬不能動的。
喝了兩碗酒,金書召道:“此事節推官人自有辦法,我們這些人,能想出些什麽來?隻管按著官人的吩咐做事就好。上官能夠體恤我們,已經是難得的福氣了。”
江監當也隻好如此安慰自己。來找金書召,不只是代表自己,是幾個監當官和專知官公推出來,找金書召探口風的。新官上任,他們這些小官心中要有底,以後怎麽做事。不然真按著杜中宵處置馬蒙一案的風格,耐心性子一定要刨根究底一鍋端,哪個不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