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可如此!”
見籃子在地上翻滾,杜中宵一個箭步躥了出去。
生羊蹄是賒來的,每天杜中宵賣了鹵羊蹄,還了昨天的貨款,才能再賒羊蹄回來。這一籃子羊蹄被吳克久糟蹋了,明天家裡的生計便就沒有著落,如何跟賒羊蹄的譚屠戶去說?
看著杜中宵的背影,吳克久隻是冷笑。一籃羊蹄,又能值幾個錢?也隻有這等窮鬼,才看得跟什麽似的。若是平時,這種食物拿上來,吳克久看都懶得看一眼。也就是今天分外寒冷,一時興起,進了這店裡才隨便讓人上來。
杜中宵在那裡撿地上散亂的羊蹄,吳克久再懶得看他,轉身對杜練道:“快,去把你女兒月娘喚來陪酒!再推三阻四,惹得我性起,把你這店也一起砸了!”
韓練滿臉為難,急得在原地轉圈,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這種事情並不少見。似吳克久這種主家的小員外,到了賒自己酒的店家,真可謂是予取予求。沒有辦法,一家的生計都在人家手裡攥著呢。實際上願意這樣做的人家不少,真正不要臉的,別說女兒,讓自己妻子出來陪酒的也有。
不過韓練可不是那種人,他是正經人家,夫妻就一個女孩兒,從小到大寶貝得跟什麽似的,生怕受一點委屈。怎麽可能讓女兒做這種沒有臉皮的事情?吳家得罪不起,女兒又不能出來,韓練左右為難。
吳克久在那裡等得不耐煩,伸手把韓練撥到一邊,向店內走去。
韓月娘被母親攔在後面,又羞又怒,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吳克久和曹居成年輕力壯,自己一家人怎麽是對手?難道,隻能任人欺負?
聽見吳克久的腳步聲,韓媽媽從後面出來,伸手攔住道:“光天化日,你要幹什麽!”
吳克久怒氣衝衝,伸手一把把韓媽媽推倒,口中道:“老虔婆,還在裝傻嗎?快點讓你女兒出來陪酒!等我喝得好了,明日就讓牙人來說合,納她為妾,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見母親摔在地上,韓月娘急忙從後面出來扶住:“媽媽,你身子有沒有事?”
在鄭中宵的印象中,古代稱呼父母為爹娘,真正到了北宋才知道自己錯得厲害。中原漢人對父親稱爹沒錯,母親最常見的稱呼就是媽媽,中原也有人稱母親為娘,但很少。其實這個年代對人的稱呼,與杜中宵前世相差不多,倒是契丹那裡的漢人稱呼父母為爺娘比較常見。
吳克久見到韓月娘出來,上前一把扯住袖子:“可算是出來了!讓你過來陪我們飲杯酒而已,怎麽扭扭捏捏!光天化日,我還能把你怎樣不成?你侍奉得好了,過兩日便把你納入家中為妾,強似在這裡受苦。若是不好,便尋個牙人,買你回家做婢女,到時可不要怪我!”
韓月娘使勁一掙,把袖子從吳克久手裡抽出,大聲道:“我在自己家裡好好的,為何要到你家裡做婢做妾!我家裡並不缺少吃穿,你不要白日做夢了!”
吳克久聽了,指著韓月娘對曹居成笑道:“這小娘子說的什麽混話!你長得有些姿色,不趁著年輕到高門大戶裡,盡情享受幾年,卻在自己家裡吃苦,這不是昏了頭嗎?想來你是窮慣了,不知道我家裡如何富庶。我跟你說,到了我家,穿的是綾羅綢緞,天天魚肉,豈是現在可以比的?”
韓月娘冷聲道:“我就愛荊釵布裙,你不要在這裡白費唇舌!”
正在這時,杜中宵撿完了羊蹄,重又走了店裡。見吳克久在那裡對韓月娘拉拉扯扯,
一股怒火從心頭起來,一個大步趕過來,怒喝道:“光天化日,你這淫賊竟敢調戲良家婦人!” 吳克久轉過頭來,滿面驚奇:“你這小賊怎麽也發暈!韓老兒開店用的是我家本錢,他女兒到我家裡做婢做妾豈不是本分?我與他女兒說話,乾你何事?”
這就是小生意人的悲哀,用別人的本錢開店,便就要受人欺壓。貸錢的人把之視為奴仆之流,是前代遺風,並不是吳克久胡說。在開封府那種大地方就好得多,借錢歸借錢,人身並不受人控制。臨穎是個小地方,卻沒有那麽開明。吳克久一聽韓家是從自家酒樓賒酒來賣,就把他們當成自家下人,自然是肆無忌憚。主人家調戲一個婢女有什麽,硬要她晚上陪睡也是應該的。
此時關於奴仆的法律比較混亂,整體上是慢慢廢除人身依賴,變成純粹的雇傭關系。但千百年來形成的習慣哪裡是那麽容易改的?主仆關系還是留有許多痕跡。
城市裡窮人家的女孩兒,年輕的時候到大戶人家裡為婢為妾的不少。反正是雇傭,等到年紀大了之後,再出來尋個正經人家嫁了,安心過日子。正是因為風氣如此,吳克久才理直氣壯,覺得自己來了讓韓月娘陪酒理所應當,看中了納她為妾是給韓家好處。
杜中宵的靈魂來自後世,卻沒有這種意識。見韓月娘在那裡柳眉倒豎,杏腮含怒,怒氣騰騰就湧上來。把裝羊蹄的籃子放在旁邊桌子上,伸手護住韓月娘,厲聲道:“這腳店隻賣酒菜,主人早已經說得清楚明白。你要找人唱曲陪酒,去外面請來就是。月娘好人家的清白女孩兒,怎麽做得這種事?你若是再在這裡糾纏,便就告到縣衙裡去!告你調戲民女,看官府管也不管!”
吳克久聽了,不由哈哈大笑:“你這小賊說的什麽混話!韓老兒賒我家的酒賣,讓她女兒陪我飲酒怎麽了?官府閑得沒事,來管這些?”
說完,吳克久對走過來的曹居成道:“難怪杜循那廝會科舉落第,看他教出來的兒子,一點都不明白事理。主人對家仆,何來調戲一說?”
曹居成道:“看這小賊的樣子,莫不是也看上了這家女兒?要做個護花使者,可不就胡言亂語!”
韓月娘聽他們說得不堪,愈發羞怒,大聲道:“我們家隻是賒‘其香居’的酒來賣,怎麽就成了你家奴仆了!大不了,從明天開始便不賒你家酒了!臨穎縣裡,又不是隻有你一家釀酒!”
吳克久一拍手:“說出這番話來,你這小娘子看來是真不識抬舉了!不賒我家酒,那你想要賒哪一家?難不成,你還能把這店背著到城另一邊去?”
韓月娘氣鼓鼓地道:“賒另一家就是,無非是多走一些路途。”
吳克久隻是冷笑,對韓月娘道:“你腦子不清楚,今天我也不與你淘氣。等過幾天,你知道了不賒我家的酒,便就過不下去日子,我再來找你。那時,入我家隻是為婢,做妾可就沒份了。”
說完,回到桌邊端起酒來一飲而盡,對曹居成道:“我們且先走。記住這店在這裡,等過些日子帶個牙人來,買這小娘子回家做婢女。到了那時,我自有手段擺布她!”
曹居成笑呵呵地道:“小姑娘年紀幼小,不通世事,也是人之常情,賢弟莫怪。我看這小娘子長得著實標致,生起氣來更是美豔不可方物。你若是不納她,到時我可要納她為妾了――”
吳克久哈哈大笑,拉住曹居成的手,搖搖擺擺出了門去。
看著兩人離去,韓練轉身對月娘無奈地道:“女兒,你剛才隻與這兩個煞星糾纏便了,怎麽說出不賒他家酒的氣話?這可如何是好?等店裡的酒賣完, 我們還能賣什麽?生計沒了著落啊。”
此時的酒是專賣,隻有指定的幾家大酒樓可以釀酒。如韓家這種小腳店,必須從那幾家大酒樓裡賒酒來賣,別無他法。臨穎縣城當然不是隻有“其香居”一家釀酒,隻是這些大酒樓老板都熟識,誰敢擔保其他家不會跟吳家勾結?再者說了,幾家大酒樓在縣城劃了地盤,那是隨便可以改的?
韓月娘氣鼓鼓地道:“阿爹,你沒聽見那人說什麽,真真是氣死個人!我就不信,不從‘其香居’買酒,我們的店就要關門了?一定可以從其他店裡買酒的!”
韓練扶住老伴,隻是搖頭歎氣。
鄭中宵在一邊看著,隻好安慰:“韓老爹,放寬心好了。姓吳的如此做,便是調戲良家婦人,一紙告到官衙,不信縣裡不管。再者說了,實在不行,還有官酒樓呢。”
韓練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縣裡是有官酒樓,也對外賒酒,可那比“其香居”更加不好打交道。官酒樓被一個姓馮的衙前撲買三年,他仗著在衙門裡認識的人多,對賒酒的酒戶盤剝更甚。
見女兒氣得臉色通紅,韓練知道她心中不快,隻好道:“月娘,我們這些小本生意,得罪不起賒酒的大戶。放心,爹爹媽媽不會推你入火坑,過兩天再看吧。實在不行,我們換一種生意做。”
杜中宵來自鄉下,對城裡的生意人缺乏認識,並沒想到事情會如此嚴重。在他想來,賣酒無非是從酒樓裡批發酒來賣,一個願買一個願賣,怎麽還弄到跟奴仆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