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煥現在很不開心,他站在泗水湖邊,盯著湖泊中心的那座涼亭,忍不住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顯得無比委屈。
“那絲綢上的圖案,分明就不是泗水湖的湖心亭!”曹煥痛心疾首地捂著胸口,跳腳大罵道,“還說是什麽宜安最好的特產,奸商騙我!”
而就在幾步遠的地方,萬眾矚目之下,沈敬與鄭詢相繼走入亭中,面對面拱手見禮。
他們二人的出現,瞬間牽動無數人的視線。
只是,他們之間的氣氛,好像有點不太友好。
“沈敬,你的確太出乎我的意料。如果再選一次,我絕對不會讓你站出來作詩!”
望著站在對面的沈敬,鄭詢捏緊了藏在袖下的拳頭,咬著牙低聲道:“但是這一次,我會把你的驕傲和聲譽徹底擊碎,以此來彌補我的錯誤!”
“呵呵,我可從來沒有驕傲過。聲譽現在倒是有了一點,但也不是你能夠擊碎的。”
沈敬卻只是微微一笑,輕然搖頭道:“要戰便戰,我可不會被你那愚蠢的狠話嚇到。”
“那就來吧。”
鄭詢咧嘴一笑,笑容說不出的陰翳,當即放聲說道:“接下來我們比作詞,就以春雨為題,如何?”
“我剛才已經說過,題材由你來定,我隻管奉陪到底。”沈敬輕輕昂首道,盡顯強硬之態。
人群之中,頓時掀起一陣叫好的聲潮。
如今書生多風流,像沈敬這般作風硬氣的文人,卻是不多見了。
“哼,希望比試過後,你還能像現在這般囂張。”
看到沈敬一呼百應,鄭詢的神情頓時更加陰翳,當即冷笑一聲,拂袖在桌旁坐了下來,鋪開紙張,提筆思索起來。
說是思索,其實就是把鄭鈺交給他的詞文,在肚子裡過一遍腹稿。
沈敬同樣陷入了沉思,因為以春雨為題的詞實在太多了,他一時無法決定該用哪一篇。
鄭詢三番五次的挑釁,已經讓他徹底失去了耐心。
他決定要趁著這次詩文比鬥,讓鄭詢徹底閉嘴!
過了半晌後,鄭詢終於裝得不耐煩了,開始落筆寫詞。
在鄭詢身後,一群人紛紛湊了上去,只見在鄭詢的筆下,流淌出一句句優美的詞句。
“詞牌是青玉案。”
“咦,不是以春雨為題麽,為何沒有絲毫關於春雨的描寫?”
“這正是這首詞的妙處所在!不寫春雨,卻又處處留有春雨的痕跡,當真是潤物無聲!”
“原來是這樣,不愧是鄭公子,這般才思,遠非常人可及啊!”
眾人站在鄭辭身後,皆是沒口稱讚起來。
鄭詢的這首詞,明裡不寫春雨,卻又處處皆是春雨,構思之巧、辭藻之美,更勝上一首春景詩,尤其是最後一句,將春雨比作皇恩,將萬物比作百姓,立意中正平和,叫人無可挑剔。
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這世間什麽最大?皇帝最大!
這世間什麽最重?皇恩最重!
鄭詢憑此立意,就算是當朝大儒在場,也無法指摘半點不是。
鄭詢的詩詞很快在人群中傳開,很多沈敬的支持者,幾乎都是忍不住搖頭歎息。
不得不說,鄭詢這一手玩得相當高明。從立意來講,他的詞幾乎已經是無懈可擊。
人群之中,很快響起一陣歎氣聲。
月下獨酌珠玉在前,讓他們對這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充滿了期待。
可惜,
有時候希望越大,失望也會越大。 這場緊張刺激的詩文比鬥,似乎隨著鄭辭這首詞的完成,逐漸失去了懸念。
或許是老天爺都不忍看到這一幕,剛才還是郎朗星空,頃刻間竟下起了淅瀝小雨。
人們急忙四處尋找傘具,卻很少有人離去,全部站在沿江亭附近,屏住呼吸,等待著最後的結果出爐。
對於周圍氣氛的微妙變化,沈敬卻似乎渾然不覺,因為在他看到亭外的小雨時,已然在心裡有了決定。
“就是你了。”
沈敬微微一笑,當即大步走到桌旁,將毛筆沾飽了黑墨,揮毫書寫起來。
立刻有文士湊了過去,念道:“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四月二十九日,泗水湖畔遇雨,眾人皆堅守亭外,不肯離去。余銘感五內,望頃刻天晴,遂作此詞。”
文士的聲音,透過蒙星小雨,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
眾人皆是為之一愣,心裡泛起一股難以言明的感動情緒。
這詞,竟是為我們而寫麽?
鄭詢已經擱筆,也在豎著耳朵傾聽,他不由得撇了撇嘴。
沈敬居然在花費精力寫小序,就算把大家都感動了又怎樣,勝負可不是憑借這個來判定的。
只見沈敬依舊埋頭寫著,臉上布滿認真之色。
而他旁邊的那名文士,也跟著念了出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眾人為之肅然,他們仿佛看到在雨驟風狂之中,一人冒著大雨泰然前行,步履悠然,吟詠自若。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寫到這裡,一股搏擊風雨,笑傲人生的自信豪情油然而起。
最後一句更進一步,將眼前的風雨延伸到整個人生,一股直面坎坷、勇闖前路的曠達胸襟宣泄得淋漓盡致。
在場的許多文士,都忍不住面露震驚之色。隻憑上闋,這首詞就足以屹立於文壇之巔!
鄭詢睜大了眼睛,先前的自信之色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逐漸變得難看起來。
他能夠感覺到,這首詞才寫完上闋,境界就已經足以比肩那首《月下獨酌》!
好在,鄭詢對於自己的詞也相當有信心,倒也不至於完全驚慌失措。
不過片刻功夫,下闋也躍然紙上。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在場的人群之中,一些飽學之士不由得暗暗搖頭。
下闋開篇便是雨過天晴,正在意料之中。不過正因為如此,顯得中規中矩,反而讓人有些失望。
鄭詢暗暗松了口氣,臉上重新露出笑容。
原來最出彩的地方都在上闋,下闋卻是平淡無奇了。
這樣一來,他的勝算還是很大的。
然而,沈敬卻忽然用力攥住了筆杆,眉頭緊簇,神情痛苦而掙扎。
片刻後,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眼中迸發出懾人精光,用力縱筆一揮,最後一句促然而就。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聽著文士聲音顫抖地念出最後一句,亭裡亭外,頓時響起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鄭詢臉色大變,眼中透著難以置信的驚駭。
雨晴既屬尋常,人生中的榮辱得失又何足掛齒?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這是神來之筆啊!
在人群之外,躲在樹下傾聽的梁軒等人,竟是全部陷入沉思之中,沉浸在“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梁軒回過神來,他目光複雜地望了一眼亭中的沈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驟然衝了出去!
步伐之迅捷,身形之矯健,猶如餓虎撲食!
且發出一聲大吼:“此詞吾必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