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02,洪武三十五年。
燕王朱棣入主南京已三月有余,期間大肆搜捕建文帝時期重臣,或殺或降。
方孝孺,凌遲,滅十族。
黃子澄,齊泰,練子寧,卓敬,陳迪等人滅三族,妻女沒入教坊司為妓女。
南京城,昔日的繁華都市,文者佳人流連忘返之地,也是洪武時期集政治經濟文化於一體的核心。
此刻也被接二連三的屠殺消息,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
建文帝倉促逃亡生死未卜,燕王初登大寶根基不穩,朝堂的局勢微妙而撲朔迷離,整個帝國該何去何從?
不僅朱棣內心惶恐不安,普通百姓更是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自夏啟建國以來,歷來王朝興亡更迭,無論最終孰勝孰負,戰爭伴隨而來的字眼往往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流離失所。
悲情,但真實。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很久沒有晴天了。
久到人們似乎忘記了光明。
京城北郊,關帝廟,丐幫分支。
大批難民紛紛湧向此處,有老人、小孩、婦女、枯瘦的男人,無一不是面黃肌瘦饑腸轆轆,無一不是瀕臨死亡的深淵。
唯一垂死掙扎的理由,活下去。
盡管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盡管喪失做人的尊嚴,盡管受盡世人的冷笑白眼……
生命的意義既是存在,活著就是最好的詮釋。
因為還有想見到的人,因為還有未完成的事。
上天創造芸芸眾生,沒有人有理由去糟踐自己的生命。
關帝廟佔據方圓數畝荒地,外觀看起來氣勢恢宏,想必曾經亦是文人墨客歌頌讚揚的繁華之地。
不知從何時起開始逐漸凋零,如今成為所有人口中的破廟,無人再來祭拜,無人再來供奉香火,就連人跡都已罕至,幾根青松孤零零地立在院裡。
畢竟人沒有信義還能活下去,信義並不能填飽肚子。
活著、信義,二者聽起來似乎毫無關聯,細細品味又好像是一對反義詞。
廟內分割出一片空地作為小型糧倉,平日裡眾人將多余討來的糧食儲存在內,派管事者細心看管,以便在乾旱季節拿出來應對大規模的饑荒。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多些準備沒有壞處。
廟門外,幾間簡易的棚子孤零零地立著,看上去有些簡陋粗糙,時不時有雨珠透過層層乾草滴落下來。
粥米卻是乾淨的,人心亦是乾淨的
李諱正和六位“老乞丐”一起安排新來難民的食物和住所。
糙米加清水熬成的糊糊,在他們眼中已然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白面做成的饃饃更是大多數人的奢求。
臨時搭建的茅草屋,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家”。
所謂“老乞丐”一詞不含褒貶之意,而是廟內選舉出的六位長老。
大長老講究以仁為本。
二長老精於房屋修補。
三長老負責打造木製家具。
四長老深通藥理。
五長老善於調解矛盾。
六長老管理日常事務是一把好手。
當初大長老發現廟門破舊不堪,已然是無主之物,便把此處作為城北乞丐的收容所,修建隔間分給眾人居住,白天去城裡討些銀錢糧食,晚上來到這裡休息。
漸漸地,慕名來投奔的乞丐越來越多,達到了上百之數。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支不是那麽正規的丐幫就此成立。
天下乞丐千千萬,誰又能證明自己身居正統,其他人是末流呢?
這個世界原是沒有正邪之分的。
機緣巧合下,李諱加入到這群乞丐當中,原本極其鄙視這門行業,待的日子久了,反而喜歡上了這裡的環境。
一處簡單的桃花源總要勝過外面繁華的大千世界,不是嗎?
每晚大家吃飽喝足了就開始胡騶亂聊天下間的奇聞逸事,不亦樂乎。
小屋內。
李諱拿著筆停滯在紙張上空,他保持這個動作已經很久了,時間仿佛隨著那支筆靜止了一般。
“鐺鐺鐺”,屋外敲門聲響起。
“諱哥,有消息了,黃姑娘原本受牽連罰至教坊司抵罪,前幾日被兩個神秘人出高價贖回,兄弟們四處查探打聽,極有可能是天香樓的人”,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走進來道。
“哦,天香樓?”,李諱嘴角微微揚起,放下手中的筆,輕聲道:“這件事多謝小五幫忙”。
小五慌忙道:“這是說的哪裡話,若不是你,我和母親早就餓死街頭了,小五只求能報答恩人,萬不可言謝。”
“諱哥你這是寫的什麽?”,眼角突然掃到桌上的白紙。
原本小五在家排行老五, 父親和四個哥哥全部在靖難中犧牲,留下他和母親二人孤苦無依,又沒有什麽經濟來源,最終隻能流落在南京街頭,快要餓死的時候被李諱救回廟裡。
李諱見小五惶恐不安,暗思這少年心性單純,腦子裡必然時時刻刻想著怎麽報答自己,拍下他肩膀笑道:“救黃姑娘之法”。
“啊,一個謀字怎麽能救黃姑娘呢?”,小五撓撓腦袋不明所以。
李諱早已飛奔出去,不見蹤影。
出門之後,李諱直接找了個裁縫店鋪,鋪子裡面有各種絹布麻衣,既有做好的成品供顧客購買,又提供量身訂做的服務。
思慮過後,李諱花了幾十文銅錢買了件粗布濫製的道士裝套在身上,順手在小攤上買一攥假須貼在臉上,對著鏡子看到這副打扮,終是滿意下來。
街道上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外加小心翼翼,不敢抬頭四處張望,生怕在路上多看一眼會被當作奸細抓去官府裡盤問,用人心惶惶四個字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整個南京城充斥著死寂般的荒涼,隻有成隊的士兵在街道裡走來走去,說是要抓捕余孽。
已近深秋,枯黃的葉子疊滿了前行的道路。
一如生命的顏色,走向未知的方向。
雨小了很多,天色依舊陰沉。
李諱快步朝著某個方向走去,他的目標隻有一個,當朝皇長子朱高熾。
燕王攻入南京城時日尚淺,來不及修建屬於自己的宮殿建築,很多從北方帶來的官員都隻能暫住在逃亡的建文朝官員廢棄的宅子裡,朱高熾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