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渾身猛得一松,整個人幾乎要虛脫下來。
“世子,你,你怎麽”,旁邊張文遠、趙方早已驚得不知所措,怔怔地望著說不出話來。
李諱上前扶起朱高熾,輕笑道:“世子客氣了,整日閑散在這釣魚雜事上,恐非明君之舉”。
朱高熾聞言愣住,隨即大笑道:“吾欲仿效周文王求得聖賢相助,不知先生此來有何教我?”
李諱示意屏退張、趙二人,朱高熾笑道:“你們退下吧”。
張文遠不甘道:“他不過是……”
話還未說完,朱高熾臉色一沉,盯著他緩緩道:“自先生進來起,他說的每句話我覺得都很有道理”。
言外之意,他們的確就是廢物。
人在無用的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躲在角落裡,安靜地思考如何重新變得有用,而不是著急跳出來凸顯自己的存在。
一番話唬得二人臉色蒼白,灰溜溜地退去。
“世子可否一字不漏地告知在下目前的困境”,李諱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這”,朱高熾有些猶豫,轉頭看著劉榮征求意見。
“劉榮以性命擔保,先生實有大才”,話語一出,就連李諱都有些震驚不已,自己何時起在這個年輕人心中有這麽高的地位。
朱高熾聞言陷入短暫的沉默,過了一陣似乎下定決心般,沉聲道:“既如此,也就不瞞先生了,父皇曾於軍陣前曰:世子多疾,勉之,致使高煦權勢日益猖獗,而我又體弱多病,最讓我絕望的是母后竟然開始偏向高煦,所有這一切無不讓我憂懼甚深,徹夜難眠。”
李諱憐憫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面容卻被折磨的蒼老了十歲不止,暗歎身在皇家,也是個可憐的人啊!
“萬不得已情況下做出的承諾,算不得數的,何況說出這句話的是你的父皇,那就更……”,李諱笑著提醒道。
朱棣並不是一個守信用的人。
對精通權謀之術者而言,信用從來都隻是一件工具。
籠絡人心的工具。
“世子多疾,勉之”,這句話儼然成了朱高熾的心魔,必須有人為他解開。
劉榮臉色大變,拚命地使著眼色。
朱高熾也笑了,三個月以來第一次笑的這麽自然順暢。
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妄議他的父皇,自然沒有人為他解開這個心結,於是繩子愈纏愈緊,壓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僅憑這一句話,先生足以勝過我這府中所有人”,朱高熾由衷讚賞道。
劉榮尷尬的立在原地,臉色微紅。
李諱笑道:“除了一句話,還有一策”。
“什麽?”
朱高熾迫不及待地問道,臉色因興奮而變得潮紅。
“辦學”。
“辦學?”
朱高熾將二字在口中默念了幾遍,突然大喜道:“我明白了!”
一股上位者的氣息從身上散發出來,那種乾坤在握的感覺似乎又重新回來了,朱高熾再拜道:“僅憑先生這一話一策,高熾足以立於不敗之地”。
李諱含笑道:“世子聰慧,非常人所能及”。
他並不是在恭維朱高熾,一個人能夠在幾個呼吸的時間明白他的意圖,絕非堪堪平庸之輩。
眼前這個人似乎與傳聞中的老實巴交、體弱多病並沒有多大關系。
李諱隻覺得他隱藏了許多東西。
雨終於停了下來,魚肚白的天空射出一絲曙光。
“先生幫高熾,所求為何?”
“金一百兩,銀千兩。”
“止此而已?”
“不錯”。
“先生高義,卻也是愛才之人啊”。
“謀士唯有貪財,世子方能安心吧”,李諱戲謔地看著他。
朱高熾霎時愣住,繼而大笑道:“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爽快,劉榮,去帳房將先生所需之物奉上”。
銀子可以辦成許多原本辦不成的事,李諱並不否認自己愛財。
一切都將按照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這是第一步,也是最艱險的一步。
待二人離去後,朱高熾的面容變得異常冷峻,低聲道:“三日之內,查清楚他的底細”。
不遠處的草叢中,一道身影探出頭來,如同鬼魅般潛藏的悄無聲息。
“若是發現跟高煦有關聯,直接殺了他”。
“是”。
朱高熾重新掛上魚餌,扔向湖中心。
……
一遝厚厚的銀票交給李諱後,劉榮駕著馬車帶他駛離王府。
或許是朱高熾的安排,或許是劉榮自告奮勇,似乎都不是那麽重要。
他隻想好好睡上一覺。
沿途的風景依舊未變,隻是天色略微昏暗些。
臨近深秋,樹上的枯葉很快將整個街道鋪滿,光禿禿的樹乾在風中搖曳。
車軲轆吱吱地碾在上面,仿佛一首動聽的旋律。
“吱呀呀,吱呀呀,誰又知道這條路是如此漫長……”
一如李諱此時的心境,摸不著的恐懼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古道,西風,瘦馬。
斷腸人在天涯,李諱突然很想家。
家又在哪裡呢,沒有人知道。
難道真的回不去了?
接踵而至的疲倦感襲來,李諱斜斜地靠在車廂內,似睡非睡的樣子。
“額,先生,你…”,車夫的位置上,劉榮有些欲言又止。
問與不問,有時候是兩難的選擇。
張嘴詢問意味著不知,沉默恰恰可以很好的掩飾無知。
但世上還有一種無形的東西, 好奇心。
李諱緩緩地睜開雙眼,長長的睫毛下隱藏著銳利的鋒芒。
略顯蒼白的嘴唇上下觸碰,“說”。
劉榮摸了摸後腦杓,不好意思道:“先生方才對世子所說的辦學,我苦苦思索了一路,仍舊未解其中的奧秘,故而…”
突然,他發現李諱就那麽盯著自己,不由得局促道:“是我不該問嗎?還是問的太簡單?”
李諱看出他的緊張,輕笑道:“不,你問的很好,這點上起碼很多人比不上你”。
人之成長一途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知、學、行。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大多數人往往停留在“知”的階層裹足不前,因羞澀、因恐懼、因自負…
知而不學,行之何益。
“如果把官吏比作樹上開出的花朵,結出的果實,那麽全天下的讀書人就是埋在地下的種子。
隻有趁它們尚未發芽時澆水施肥,才能收獲最終的回報,我這麽說你可明白?”,李諱有心出言點撥道。
劉榮猛地驚醒,恍然大悟道:“如此一來,讀書人都會感念世子的恩德,甚至爭取到文官集團的支持也未可知”。
李諱點頭道:“不錯,此舉的另一個目的在於贏得朱棣的好感,將世子的仁義之名傳播出去。
要知道他才是這場爭儲遊戲的開創者,也是唯一的裁判”。
權力的遊戲不同於其它,賭博雙方都把所有的籌碼壓在桌上,勝利者從裁判手中接過權柄,繼續創造屬於自己的規則,失敗者,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