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朵是不是在你們手中?”,李諱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
“哦?你又是她什麽人”,屏風後女子不急不緩地問道。
博弈桌上,擁有籌碼的一方永遠是鎮定自若的一方。
聽到這句話,李諱一顆心反而放松下來,克制住內心的喜悅,面上不露聲色道:“她原是我的一位故人,聽聞家中遭遇變故,特地來救她出去”。
“有何憑證?”
李諱攤開雙手,無奈道:“孑然一身,並沒有什麽憑證”。
“朵兒,你去看看識不識得他”。
不多時,一個身穿鵝黃色長裙的少女緩緩從屏風後走出。
她已沒有什麽親人了,親近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故而帶著幾分期許的神色看著李諱。
眼前的身影終是和記憶中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似會說話的眼睛,微微鼓起的嘴唇,稚嫩的臉龐稍顯成熟,又似乎夾雜著無盡的痛苦,被少女狠狠地壓抑著……
期許很快化作失落、茫然、絕望,淚水開始無聲地從臉頰滑落。
少女哭著撲向屏風後的女子,“姐姐,我知道,我就知道,沒有人了,再也不會有了……”,聲音已變得哽咽,說不出話來。
“呵呵”,女子氣極反笑道:“地窖內新養的幾百隻蜈蚣已經很多天沒有進食了,阿大你把這個道士活著拖進去,也讓它們嘗嘗鮮血的味道”。
平靜的語氣下,任誰都能聽出其中蘊含的怒火。
最動聽的聲音,說出最惡毒的招數。
女子輕輕拍打著少女的背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脖頸上冷冽的殺氣傳來,李諱渾身再次被汗水浸透,他不懷疑這些人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價值的離去,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李諱快速地將笄從發綹中抽出,刻意把頭髮弄得混亂些。
昔年的他就是這個模樣,甚至還要更加慘淡一些。
那時候的他還不是現在的他,那時候廟裡還很窮,窮的不剩一文銅錢。
連續數日的高燒,燒到意識逐漸模糊,燒到大長老哭著準備後事……
根本沒有余錢給他請大夫。
她就這麽偶然地從天而降,聖潔地如同出水芙蓉,美的像天上的星星。
每日熬藥送到廟裡,親自喂他喝下去。
他就這麽傻傻地望著她,旁人都以為他是燒糊塗了,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小姐,他身上髒兮兮的,你就別……”,貼身丫鬟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
半個月後,他終於痊愈,她也露出仙子般的笑容。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場夢,再也揮之不去……
“黃姑娘,北郊關公廟裡的舊人,是我”。
少女忙從屏風後跑出,仔細地盯著李諱看,突然破涕為笑道:“小乞丐怎麽是你啊,我差點兒沒有認出來”。
李諱暗自腹誹道:“你可倒好,來救你卻險些被你害死”。
抬眼看到那淚痕未乾的俏臉,經歷如此大的變故,她開始學會了隱忍、堅強,李諱心中也滿是欣慰。
一聲冷笑不適時地響起,屏風後女子哼道:“妹妹怎知他是來救你,還是圖謀些別的東西,莫忘了你父親就是死於……”
少女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黃豆大的汗珠不停落下。
屏風後女子見狀心中不忍,不再繼續說下去。
李諱眉頭微皺,
對著屏風後道:“三年前的恩德足夠在下今日不惜死相救,這個世道小人有很多,但不是每個人都是小人”。 他清楚地知道女子說的是什麽事,指的是哪個人。
少女將情緒平複下來,盯著李諱道:“我相信他的眼睛,三年了,他的相貌、著裝、氣質都有些許改變,但這雙眼睛是不變的”。
屏風後女子歎了口氣,似乎不想再做無謂的爭辯,隻是語氣淡然道:“你可知她的身份?”
少女聞言也是神色一黯,低頭不語。
曾經風光無限的京城三大家之一,如今單單是家族姓氏,就足以讓她卑微到泥土裡。
李諱眼中精芒一閃而過,一字一句道:“前朝翰林院學士,當朝禍國叛逆,黃子澄之女,黃朵”。
少女邊哭邊辯解道:“我父親不是叛逆,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明明不是,有人說他是,那他就是。
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沒有人可以取代父親在女兒心目中的地位。
李諱暗歎一聲,笑道:“黃老先生是建文朝一等一的忠臣, 你是世上最善良的女孩兒”。
黃朵臉色微紅,扭捏地立在原地,這麽直白的誇讚她以前從未聽過。
屋內良久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一道長長的歎息聲從屏風後傳來。
“你既已知道她的來歷,就該明白救人的難度,如果沒有朝廷旨意的認可,即使擺脫眼前這座牢籠,心中的牢籠又何時能破?她隻能活在見不得白日的黑暗中,沒有光的自由,倒不如做一隻籠中鳥”。
籠子不能用外力強行破開,隻能等它的主人親自打開。
朱棣就是籠子的主人。
黃朵將頭埋的更低……
“或許我已經找到籠子的鑰匙”。
“你有幾分把握?”
“天香樓門外的車夫,原本是世子府的幕僚”。
女子“咯咯”的輕笑聲響起,“沒想到你這小道士還有些本事,或許將來有資格成為局中人,朵兒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她,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李諱躬身拜了下去,這是他表達謝意的方式。
“阿大阿二,你們覺得他如何”,待李諱走後,屏風後女子問道。
一人沉吟片刻道:“回稟娘娘,此人身份太過卑微,怕是左右不得當前的局勢,不過送上門來的誘餌,或許值得一試”。
“我相信他”,黃朵低聲自語道。
望著那個離去的背影,跟曾經的父親多麽相像啊!
“願盡平生之力削藩以圖我大明千秋萬代,子澄雖身死而無憾”,不覺中視線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