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馳醒來,發現躺在一處陌生的地方。
“醒過來了,醒過來了。”亦舒向屋外喊道。楊軻進來,望著張馳,道:“想不到張師果然不信酒力。醒來了就好!”
亦舒揚起臉:“喝了單雄那杯,他本來就醉了,還要喝。”
“那班兄弟,都是些武人,能喝,又要盡興,我不好攔著。”
“下次不能讓張大哥這麽喝了。”
聽著他兄妹倆的對話,張馳弄清了,他現在是睡在楊家府上,頭還是有些沉。
“來,荷薄湯。”他聽到亦舒地聲音,又努力睜開眼睛。楊軻過來,扶他半躺著。亦舒把湯藥吹了吹,說:“不燙,一點也不燙。”
她喂了他大半碗湯藥。他又睡過去了。再睡來時,房間裡亮起了燈火。亦舒立即過來問:“好了些吧。”
張馳清醒多了。
亦舒說:“你等會,我去取水來。”她取了水,擰了一把熱乎乎的毛巾,讓張馳擦了臉。楊軻進來:“如果你覺得頭不沉了,就起來走走,吹吹風,我也醉過,走走氣血通暢,好得更快。”
張馳起床,伸伸胳膊,不好意思道:“獻醜了,我什麽時候來這裡,一點都不知道。”
楊軻道:“後面幾人要敬你的酒,你興奮,攔都攔不住。之後就醉了,不過,你靜心在我這兒住上一天兩天都沒關系,我派人稟告了太子殿下。”
楊軻領著張馳往外走去,這是一棟曲徑通曲院落。幽靜別致。
“這院子挺大呀。”
“院子確實挺大,原來是太宗賞給祖上的,所以,住了好幾代人……”
“那你父母呢?”
“先父過世得早,走了十來年了,先母前年過世,就只剩下我們兄妹們。”楊軻說起這些,聲音有些幽暗。
“我還沒見到嫂夫人呢。”
“她是太祖後人,新鄭門魏王府便是她娘家,昨天才去娘家,要住幾天才回來。
兩人邊走邊聊。不時碰到來來往往的家丁傭人站在一旁,讓他們過了才走動。
“到後院去坐坐。”楊軻引著他拐過兩條曲廊,就到了一個花香四溢的小院,他們在石桌旁坐下。張馳吸了一鼻子,道:“好香,神志都清爽多了。”
“這是小妹伺弄的,他喜歡弄這些。”楊軻指著院牆上的滕,盆裡的花:“我都叫不出名字,她弄得起勁。”
“呃。”張馳淺淺一笑。他也叫不出名字,平素不太喜歡種花養草。突然想起什麽,半天記不起,半晌,拍拍後腦,想起來了:“皇上真的暈血?”
楊軻半晌沒有回答。忽兒想:“張師在杭州,還有哪些家人?”
“張馳道:“並無家人,就我一個。”
“那在也沒有京都親戚之類?”
張馳搖搖頭。
“想必沒有,不然你不會和孟師住在一起。如若方便,你可以把我這兒當成你的家。我這裡下人傭工廚師馬夥一大幫人,甚是方便。再說我們又親如兄弟,你就不必推辭了。”
張馳覺得一股熱流湧上心口,道:“確也如兄長所言,有時也甚為落落,兄長不棄,我自會來打擾的。”說這句話時,感覺更吸引他的是那個善解人意,美貌聰穎的亦舒姑娘住在這府上。
“兩位哥哥談得投機,該吃晚飯了。”
“你去叫人搬些飯菜來,我就和張師在這兒吃。”
“哼,雅興不小啊。”
“晚上就不喝酒,我們就喝茶。
” “哪裡還能喝酒?”張馳淺淺一笑。在這靜風徐來的庭院吃飯,倒也是一種雅致的用餐。
傭人端著托盤上來,楊軻對傭人道:“酒且收去,弄壺茶來。”
張馳沒多少胃口,喝著這茶,倒合口味,香味幽幽,提神爽氣:“這茶怎麽有點特別?”
“哦,小妹加了些乾花,我隻認得一種叫金銀花。”
“難怪,她真是心靈手巧。”
下人來收拾碗筷,楊軻道:“花茶再多放一點,來一大壺。”
張馳覺得神志清爽了許多,道:“多虧這花茶。加上微風一吹,好多了。”
“原來你問到皇上暈血,我本不想說,但心裡有時難受,忍了許久……”
“真是那麽一回事?”
楊軻歎息一聲,環顧四周,見左右無人,低壓聲音道:“我家世代受宋家天子大恩大典。對宋家忠心不二。但有些話悶在心裡,不說出來,自己就會悶死。我有時想出家,削發為僧,了此殘年。”
“兄長年紀輕輕,怎有這樣的想法?”
“天下人豈敢在背後議論今上,若是被人檢舉,性命難保。但天下人皆在背後議論今上,有些事,委實讓人心涼,如果不知張師心思,我斷不敢講半句,今晚坐在這兒,隔牆無耳,所以鬥膽發些牢騷。”
張馳道:“兄長但說無妨,我來京都不過兩年,雖有風聞,但不知傳聞是否真實。想聽兄長說說,以正視聽。”
“今上愛好文藝,此事並非有錯,但沉浸於此,則為不務正業。今上耽於女色,竟然私自出宮,逛遊青樓,此事京師人人都知,故大臣官僚,士子騷客,出於淫蕩之所,押妓逛窯子,毫無羞恥,京都朱雀門外,大宋門外,煙花巷柳,掛牌官營,流蔦私娼……”楊軻覺得說漏了嘴。
張馳倒是沒什麽感覺,他在豐樂院也是受不了才出來。便道:“我也走過一路彎路,初來京都,隻想以琴謀生,暫寄托豐樂院,彈琴而已。直到‘盛世宴’舉行完畢,才知道只是把那些選出來的女子帶入進宮。音樂盛典全不在音樂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選美。”
“今上就耽於這些,國事就掌握在童貫、蔡京這班人中,想我大宋,就一日不如一日……”
楊軻搖頭歎氣,接著道:“金人虎視眈眈,先聯絡我朝滅了大遼,然後就會揮師南下。所以,我有時想削發為僧,也是真話。想想我朝這般毫無振興氣象,金人一來佔了京城,我豈能在這大院裡與你喝茶?要麽為國戰死,要麽逃往南方。”
張馳聽出楊軻真是一番肺腑之言,歎息一聲之後,道:“兄長也不可盡往壞處想。太子殿下還是有一番想法的。”
“呃。”楊軻點點頭,就只能靠太子殿下了。
半晌,楊軻站起來,盯著張馳:“今上才四十二歲。”
張馳心中一驚。是的, 就算活到六十二歲也不算長壽,那也得二十年。他明白楊軻為什麽想出家的原因了。
這是一場漫長的等待。
除非逼宮,讓太子提前執政……他不敢往下想。“兄長以及兄長的朋友同好,尚還弱小。”張馳半明半昧地說了這麽一句。
楊軻覺得他的試探,終於讓張馳意會了。便道:“是啊,心有余而力不足。”
“兄長此次全捕方臘余黨,護駕有功,我當提醒太子,將殿前指揮使一職全權交給你,另外,單雄比武獲得第一,也應授職晉升。如果太子能聽這些進這些,去皇上那兒進言,則太子尚屬銳意進取,否則令人傷心。”張馳說得雲淡風清。
“張師回府上,請及時建言,我也運動內務府張謙作說客。”
“張謙?”張馳覺得一個內務府六品小官,根本幫不上忙。
“對,張謙,天子近臣,他特別會鑒定古跡。有人送皇上古物,皇上總會找他一起細研,不要小看他,有時,比太子更管用。”
“哦,原來……”他後面兩個字沒有說出來了,因為,皇帝有嗜好,嗜好相同的人就是知已。知已一旦是皇帝,皇帝就會把權力變成人情——酒逢知已千杯少啊。
“他為何年紀輕輕就有這獨門絕技?”
“他祖上乃是東都有名的字畫古玩世家。”
“呃。”張馳應了一句,心想,吏部其實就是幫替皇帝擬任命書的部門而已。
“回房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再派人送你去太子府。”
夜風起,外面竟有些涼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