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入夜,豐樂院門口的兩隻大紅燈籠亮得格外妖嬈,像兩隻狐仙的眼睛,風情萬種地笑迎絡繹不絕的客人。姑娘們都換上了昨晚的衣裳迎客。來的客人真多,文娘隻好出面對客人一遍一遍地說:
“對不起。改日來。”
“真對不起。改日歡迎您來。”
“確實對不起……”
文娘剛上樓休息片刻,丁護院來了,後面跟著一個戴瓜皮帽,穿青袍的中年男人。文娘眼睛厲害,看到來人那張白胖無須的臉,立即明白這是宮裡來人。“公公好。”文娘笑吟吟道。來人果然是位公公,他的聲音尖銳,又有點沙啞:“我姓劉。”
“劉公公請坐。”說吧,使了一個眼色,丁松退去。她又提起壺篩茶。“公公請用茶,這是我們最好的茶,叫青玉碧螺茶。”
劉公公頷首微微笑道:“宮裡頭聽得院裡在‘盛世宴’上拔得頭籌,擬於三天后,要宣院裡進宮演奏和舞蹈,我聽得這消息,特地來提個醒。明天定有明旨。
文娘道:“謝過公公。”
劉公公道:“本人與曾院長亦有些親戚關系,所以……”
“再謝公公關照。公公稍坐片刻……”文娘立即出門,雖說豐樂院客滿,文娘手中總留有幾張牌,時不時會遇上得罪不得的不速之客,關鍵時刻就能頂上。別看這太監不能行男人之事,但存男人那心。她還留得幾個“蕾絲”,便安排了一間雅室,喚出一位性感姑娘,附耳道:“宮裡來的,隻管陪好。”
文娘回到劉公公這邊:“公公能出來,想想不曾值班,不若到這兒聽姑娘彈一曲?”
那劉公公故作遲疑了一下,道:“也好,也好。”
文娘便引著那劉公公入了雅室,道:“您玩好,暫且失陪啊。”說吧,把門關上。文娘轉過身,聽得裡面浪笑,惡心得想吐。
卻說張馳在大堂彈過幾首曲子之後,回到琴房,準備與孟七七一道歸家。文娘閃了進來。
張馳道:“文娘還有事?”
文娘笑吟吟,望著他不說話。
張馳倒有些莫名其妙。
文娘道:“孟七七可曾告訴你院裡的規矩?”
張馳一聽,臉都紅了。下午聽孟七七說過,院裡的護院,琴師……總之,院裡的男人,按規矩是不能與院裡的姑娘們有半絲關系,必須清清白白。這規矩何年何月訂的,也不知道。反正全宋的樂坊,青樓都這樣。
唯有例外的是:若是琴師在京都的比武賽上拔得過名次,院裡就有一次獎賞――院裡還有沒有破瓜的姑娘,琴師可以選一個破瓜。不過隻有一次,以後若是發現還有暗中來往,琴師就會被趕出院子。
孟七七說俏枝兒就是他破的身。張馳聽了,頓時驚呆了。這院裡還真有賣藝不賣身的?
孟七七當時說終究是要賣的,隻是得賣大價錢。
張馳那時沒有說話,隻搖搖頭。
文娘見張馳臉紅到脖頸上了,說:“張師,仙兒還是清白身子……”
張馳的小心髒快要碎了。他搖了搖頭。
文娘嗔怪道:“小哥哥,你怎麽啦?連宮裡的太監都來咱這兒尋樂子,仙兒可是個好姑娘。”
張馳還是搖搖頭。
文娘用怪怪的眼神乜了他一眼:“可別傷了仙兒的心。”
張馳道:“為何?”
文娘道:“蠢才,仙兒這類姑娘,並不是什麽客都接,她若不願意,會托病不方便的。所以,
這事我也問過仙兒,若是仙兒不願意,院裡會幫你換個姑娘,可是,仙兒答應了呀。” 張馳畢竟來自千年後的“另朝”。文娘豈懂他的心理?
他喜歡仙兒,一點沒錯。但他不喜歡是這種地方的仙兒。他喜歡的是真正的“仙兒”,永遠冰清玉潔,隻為一個人守著身子的仙兒。當仙兒被他破瓜之後,就是一個將會被許多人汙染了的仙兒。
那對自己不過是一種侮辱,一種羞恥,一種說不出滋味的痛。
他不想逢場作戲,他渴望有一場真正的愛,但那不是這兒的仙兒,是離開這兒的仙兒,當然,這不過是一種幻想,是夢,絕對是夢。所以,他堅決地搖了搖頭。
文娘笑道:“就算你不喜歡別人在院裡,但你過去坐坐,拉拉話兒。人家的心也過些,她可在那兒等你呢。”
張馳坐著,心亂如麻。
文娘來扯他的衣裳:“去去去……”
文娘推開門,把張馳推了進去,把門關上。
張馳看見仙兒端坐在那兒,今夜,打扮得如此素淨:一襲紅衣,紫色大擺裙,看上去是那般高貴,那麽嫵媚,那麽溫柔。仙兒看見張馳那白淨的臉,那雙不知所措,有些慌張的眼睛,心裡一喜,暗自高興――這個才貌全雙的小哥哥,雖說到了豐樂院,還是她們的老師,卻像滿池荷塘裡長得最嫩的那株玉立的小荷一樣,惹人愛憫,卻一點也不懂風月,她說:“哥哥請坐。”
張馳聞到她身上那股茉莉花的清香。不,應該是她的體香,淡淡的,卻讓人心曠神怡。他笑了一下:“讓妹妹久等了。”
仙兒挽起衣袖,露出白藕一般的玉手,高高地提起茶壺,一線清亮的茶水,注入了茶杯。她雙手端起茶杯,道:“哥哥請飲茶。”
然後給自己篩了一杯,端起道:“我敬哥哥一杯吧。”
張馳與她碰了,啜了一口,道:“好茶。”
冰兒道:“我為哥哥彈一曲。”說罷,站起來,坐到琴邊,彈起了韋莊的詞:
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
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
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
張馳總覺得這詞幽怨,仙兒移步過來,又盤腿坐在他的對面,兩隻眼睛定定在望著張馳。她渴望張馳過去抱她,親她,但是,張馳沒有。仙兒有些暗自傷心,難道他不喜歡我?不,他喜歡我。喜不喜歡,冰兒是讀得懂的。因為,她讀過無數男人的眼睛,有色到俗不可耐的,有裝到不動聲色的,
但她今夜讀到的這雙眼睛,喜歡,卻一點不色,是那樣清亮,那樣澄透,甚至純真。
張馳沒過來抱她,就是太監也會過來抱的,仙兒有些迷蒙了。她道:“哥可有心事?”
張馳搖搖頭,很久才說:“仙兒,咱們相見是緣,可是,又錯在這兒相見。”
仙兒全懂了,她的淚一下就湧了出來。
張馳沒有去為她拭淚。他覺得哪怕一點兒親密都是害仙兒。他靜靜地坐著,甚至沒有一句、勸慰的話。
仙兒慢慢地拭去眼淚,道:“哥,如果不是家道沒落,我也不會來這地方。”
張馳點點頭。他對她的身世充滿了好奇,問:“那你……”
仙兒又給他續了茶水,道:“那一年,我父親鎮守在虞鎮,遼國人深夜來襲,他……”
張馳聽完了,知道他父親戰死了,還被人汙陷成遼軍的內鬼,從此,她和她母親流離失所,後來,她母親也死了……
張馳更加不能害她,他不可能帶著離開豐樂院,他不是池中物,他是未來的進士,甚至狀元。不是說狀元進士就不好女色。而是他覺得仙兒對他是一種真正的愛情。他承受不起這種愛。如果仙兒不是青樓的仙女, 他一定會抱她,親她,愛愛她。
“哥,仙兒也知道你是一個高雅的人,很快就會離開豐樂院,你一定會中進士的。會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哥哥走了以後,仙兒還在這裡,這就是命。我一想到以後哥哥要走了,我就冷,全身哆嗦。哥你能抱我吧,讓我溫暖些。”
再不過去,自己就太不人道了。張馳抱住了仙兒。仙兒伏在他的肩上,輕輕地啜泣。他們就這樣相擁。
良久,仙兒期待的事沒有發生:他沒有撫摸她,沒有寬衣,沒有親吻。她懂了,讀懂了這個男人不是鐵石心腸,而是萬種柔情繞成鐵手指,愛她,疼她,卻也在拒絕她。
的是,他在渴望,但他渴望的是一片永遠的愛,是冰雪至潔的愛,是山無陵,江水為渴的愛,是天荒老,兩人廝守的愛。他接受不了仙兒曾經在許多男人懷抱裡逢迎,即使那逢迎是假意。
仙兒懂了張馳,她輕輕地推開他,站起來,說:“哥,我什麽都懂,我以後脫不了汙名,我隻是一名青樓女子,我也知道,你不會要我的身子,那麽,就讓我清白的身子,沒有人看到之前,讓你看一看,仙兒也心願也足了。
說罷,她開始解衣,那襲紅衣解開,被她丟了,象一團火,飄向木榻,那條紫裙脫了,被她丟了,象片柳絮,落在木榻,那抹羅胸,丟了……她像一段白藕,亭亭玉立。
“穿上吧,仙兒。”他有些絕情地走了。
他不是聖人,如果他是一個來豐樂院的客人,他會……但是,他面對的是一段真愛,他絕對要讓仙兒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