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發生的血案――頭破血流,入牢流放――並不影響第二天的盛世狂歡。
一切沒有什麽過渡似的,宣和三年,中秋。府內街,朱雀門,潘樓街東宋門,早已成了燈海。除了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外,官家在幾大瓦子之前,扎了五丈高的木牌樓,上面掛著個多人高的兩隻大燈籠。兩個燈籠上各寫一個鬥大的字,合起來就是:團圓。
牌樓再用一串小燈籠從上往下掛,木牌柱子用金色綢緞裹著。
除了幾處熱鬧的地方外,像新鄭門,新周門等外城也不馬虎,各處披紅掛綠。人們吃過晚飯,就攜老攜小遊街,特別是女人們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相逢盡是笑臉。這裡逛逛廟會,那裡看雜耍,這裡品吃喝,那裡擇貨物。
人多的地方,算上河。(後來有個畫家畫了《清明上河圖》)。中秋節的上河更好玩。上河的船叫彩船,全裹上紅紅綠綠的彩布,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燈光,在上河中穿梭。人們站在那高高的石拱橋上,俯身看彩船,當彩船快入橋洞時,眾人一片歡騰,漸漸,船身看不到了,船已在橋底,眾人一窩風又俯到橋的另一面,看彩船從橋洞裡出來。
一驚一乍,
呼娘喚爺,
引得彩船上表演火球的,更加來勁,只見一個漢子,用一根繩子系著兩個小鐵籠,鐵籠裡裝燒紅的木炭。漢子雙手揮動,那火球便在空中飛舞。
這些還是下裡巴人看的把戲,真正的精彩節目設在朱雀樓前的大坪。早已扎了一個很大的戲台子,四周用木柵隔出一個看台,上面有綢緞裹著的坐椅,以供朝中貴族們觀戲,稱觀藝台。坪前還設了長條木凳,一排一排,以供有資格入場的人坐的。京都九門提督安排的軍士在四周值勤,一般百姓不準入內。這就是盛世宴最中心的舞台。雖說與民同樂,但這地方百姓隻能遙望而已。
大幕拉開,開頭自然是一些小戲、雜耍、對口,算是熱身演出。人們已見慣了這些表演。到了第七個節目時,豐樂院的俏枝兒出場了。俏枝兒是豐樂院的頭牌,京師人人皆知。人們翹首以盼。她穿著一襲大擺紅裙,上著玫瑰色寬袍的出場了。雖然也見過俏枝兒,這盛妝出場,著實驚豔了張馳:豔麗,卻不俗,高雅,又十分喜慶。
她端坐舞台中央,抱著琵琶,彈起了一曲江天調,詞曲都是孟七七精心撰寫的。盡管那詞也美,盡管那曲也美,在張馳聽來總少了些韻味。他堅定地認為,他將掀起今晚的高潮。
一曲罷了,俏枝兒彎腰謝幕,那熱鬧的掌聲是對她彈唱的認可,更是對她美貌的向往。接下來,張馳走向了舞台中央。有了早些天陶院長的肯定,張馳自信心更足。他傲然走向的,仿佛不是這個舞台,是走向東京,走向全宋。
但迎接他的卻是一片平淡的目光,盡管早些日子,他在考試中表現得特別突出,但是,那不過是幾個評委知道他而已,現在,一個南方來的琴師,一個東京人從未聽過的名字,並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張馳彈的是揚琴,他撥了一串過門,然後用一種快速、輕快的調門,唱起了《花田錯》。
這是一曲宋人從來不曾聽到過的詞曲,有時快到你無法聽清歌詞,有時,卻有一兩句唱得格外慢,格外婉轉。有時,你覺得像溪水擊石,水走石留,有時,你會感覺很傷感,鑽心留念。
而他左右搖動的腰肢,並不影響他每一個節奏的準確,
他的手在飛舞,卻總是準確地撥到位。他反覆吟詠“花田裡犯了錯”時,讓台下姑娘真有點心痛,這英俊的小夥子這一句像鉤子一樣,把她們的心都鉤出來了。 這歌詞是否讓人聽懂了,不重要。因為這曲子太優美了。
這琴彈得是否高超絕倫,不重要,因為他的動作太瀟灑了。
一曲罷了,當他站起來,把手放在胸口,彎腰,鞠躬,再伸直腰身時,他看到的是無數合不攏的嘴,一齊,驚呆在這靜止的時空。繼而,雷雨般的掌聲,像一場暴雨,澆透了和宣三年,東京,朱雀門!
他退下去了,他相信,這隻是個開端,他會讓整個京都今晚沉淪的,是即將出場由他導演的“豐樂衣裳秀”。
在人們還在目瞪口呆之余,青荷隊出場了:她們穿著荷葉邊短裙,像新荷露出水面,在張馳的琴聲中走出,她們輕快而新奇的扭腰送胯,已剌傷人們的腦洞。楊柳組出場,她們一身深V開領,蕾絲組出場了,這是豪奶橫陳的夜,是男人渴望的夜,是曖昧放送的夜。當她們立住,媚眼四射時,台下貴婦們不是想砸了豐樂院,而是想放一把火,把那樓與這群女人全燒掉。牡丹組出場了。冷豔仙氣,如此不可言說的美,當她們嫋娜地一轉身,人面桃花快要消失的一瞬痛點之間,複見她們慢慢轉過身來,朝台下嫣然一笑,燦爛如花。
這時,她們的身後,湧來一隊女子,又湧來一隊女子,再湧來一隊女人,美色疊加,讓人眼花繚花。她們簇擁成琵琶形。突然打開一條彩幅,上面寫著:太平盛世,吾皇萬歲。
初極靜,靜到連口針掉到地下也聽得見。俄而,還是極靜,繼而,靜到可怕。台下已忘記了掌聲。剩下一張張可以塞進雞蛋的嘴。人們交頭接耳,談論剛才豐樂院的節目,以至接下的高恕也好,李師師也好,他們的表演,在今夜,已沒有顏色……
一千年後的摻與一千年前的時空,那是何等驚豔,張馳覺得他導演的不是豐樂院,是今夜,十五的東京。
以陶乃器的地位,他當然是陪重要人物觀看的。這位重要人物就是坐在居中的太子殿下趙桓。趙桓並不喜歡歌舞音樂乃至書畫琴棋,他來觀看,隻是一種象征,本來他是陪父皇來的,剛好昨晚父皇身體不適。他就成了皇家的唯一代表。即使不喜歡,他還是裝出很開心的樣子,直到張馳的出現和豐樂院那耳目一新衣裳舞,他才不再裝開心,而是極開心。還不時詢問坐在身後的陶乃器。
陶乃器決心把張馳介紹過太子。他不知道張馳的文章寫得怎麽樣,萬一綜合評分,張馳落選,這樣可能性是有的。曾經一位考生因為文章太差就被淘汰了。 他想萬落選,他也要把張馳招進大晟院。
”此人早些日子已參加藝科,表現尤為上乘,今晚又是另外一種風格,聽說那衣裳舞也是他設計的,於藝科一項,確是難得的人才。”
太子點頭稱讚道:“甚有新意,不同流俗。”
陶乃器道:“南蠻之地來的,想不到那荒蠻之地,也出人物。”
太子道:“確是奇跡。南蠻之地也有如此好曲,好舞。不妨帶來見見。”陶乃器就等這句話。遣人去後台找了張馳。說散場時,要他來觀藝台。
戲散,引人帶他去觀藝台,陶院長介紹這是太子殿下。張馳未曾見這麽高階的皇家貴人,加上又是未來的皇帝,不知是下跪還是作揖。一時未定,太子並不計較。陶乃器暗示了他一下,張馳才彎腰鞠躬,道:“在下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問過幾句,比如家住何方,什麽時候學琴等等,張馳不慌不忙,一一應答。
很快就結束了。張馳揖別太子和陶院長。回到後台,曾院長和文娘孟七七等人都在等著他。又問剛才見了太子殿下說了些甚麽。張馳嘴角還是掛著那絲莫明其妙的微笑,說拉了些家常。
文娘驚叫道:“太子和你拉家常?”
豐樂院大出風頭,自然人人高興。又租了好幾輛馬車,姑娘們忙著裝道具,文娘興奮地對他附耳道:“今晚豐樂院太優秀了,我們會按規矩賞你。”
張馳覺得賞不賞無所謂。他不是池中物,只等開榜,不是狀元也是進士。
當然,張馳並不理解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