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麽原因,今年的“藝科”要提前開考,定於八月十日舉行。因而各路士子都提前來到京都,一時高手如雲,齊聚東京。畫科與樂科分兩個考場進行。樂科第一場在朱雀樓考藝,第二場在正陽殿考策問。
孟七七抱怨朝廷什麽事都沒個定準,變來變去,多幾天他就可以多讀些書。張馳倒是不急,才藝這塊,不是一朝一夕能提前的,策問這場,他文章歷來寫得好,倒是希望早點考。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十年寒窗,一朝展示。朱雀樓果然打扮得比平時不同。連門口的柱子也裹上了金色綢緞,看上去莊嚴而喜慶。各路士子從各處向這兒湧來,一時,樓門前車馬雲集。豐樂院租了最好的雙轅馬車,接了孟七七和張馳兩人,搖搖而至。
按照考試的慣例,所有士子都在戲台的後廳候場,因而後廳坐滿了各省和各樂坊,以及豐樂院、煙波院的參考士子。大家大都不相識,偶爾也有熟識的,不過即使熟識,卻不交談。各人做些各人的事。比如有人還在看書,為下一場策問準備。有人閉目養神,養足精氣。
張馳進去,已是滿滿一廳人。他和孟七七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
這時,進來一個打扮像官府的人,孟七七對張馳道:“這是大晟院的考務。”大晟院是大宋音樂行業最高的管理機構。宋朝有三大機構,常科進士考中後,就進翰林院;畫科專才考中後就進宣和畫院,律科專才考中後就進大晟院。
張馳笑笑,並未回話。他隻是對這班沒點笑容,一個個神經緊張兮兮的考生,心裡有點發笑。這時緊張有甚麽用?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這樂器演奏,全靠的是平時功夫。所以,他倒是從容不迫。
考務拍了拍手掌,廳中立即靜下來。大家生怕漏聽一句,或者聽錯半句。其實考務隻說了一句話“叫到號牌,請從後廳入場,有專人引帶。”然後分發號牌。
孟七七領到的是六號,張馳領到的卻是十七號。領到號之後,那些原來好像不熟的人也互相間詢問號牌。有的歎息,有的高興。張馳不知道這張號牌怎麽有區別。
孟七七話癆的習慣沒改,碰了碰張馳的胳膊肘兒,指指那邊,反正也不知他指的是何人。隻聽他輕聲說:一號,二號的慘了。
張馳一臉茫然。孟七七看出來了,又附耳道:“排在前面的,分數都打得比較低。”
張馳一聽,馬上明白了,因為學院也常常舉行比賽,前面幾位沒有什麽可以參照,評委打分比較謹慎。
這時,有人來叫號了,一號是個高瘦青年,聽了叫聲,朝周圍人吐了一下舌頭,跟著引領人走了。大約五六分鍾,一號就回到後廳,眾人上前詢問他考得怎樣。他又吐吐舌頭。拿著自己的物品離場了。
每一個人的時間並不長,或彈或吹一段曲子,隻一會兒功夫,上上下下,來來去去,很快就輪到了孟七七。孟七七上場前,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那模樣,張馳看著十分可笑。
又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孟七七就回來了。張馳眼睛望著他。孟七七臉上有些喜色,嘴裡道:“結果如何弄不清,不過,你平常教我注意的幾個地方,倒是沒出問題。”說罷,他就拿了書,對張馳示意他要到外面去看看書了。
孟七七走了。張馳乾脆閉目養神。其實耳朵還是捕捉一個個輪動的號子。
終於叫他的號牌了。他站起來,嘴角浮起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眾考生紛紛為他讓道。他跟著引路人穿過一條狹窄的長廊,便到了戲台側幕。 戲台中央擺著一張琴,還有一把椅子。此外別無他物。
一位考務站在戲台中央唱名:豐樂院選送,張馳,揚琴演奏《煙花三月下揚州》。
張馳走向舞台中央。他看見台下隻坐了一排人,大約十來個。應該都是考官。他只見正中坐的一人有些特別。在他的身後一排坐了兩個人。其他人身後並無一人。他的穿戴並無特別,總覺得氣度不凡。
張馳從容不迫,走到揚琴右側時,朝台下彎腰深深鞠躬。他抬起頭,看到的全是一排冷峻的目光。這些看上去並不好善的目光並不影響他的心情,他見識得多。他後退兩步,走到琴前坐下,按照慣例,可以試音,畢竟這不是自己的琴。張馳掃了一眼這琴,憑他的眼力,這是一把上等琴,絕沒有一點紕漏的琴。他決心給評委一個開局不凡的好印象。一個音也不試。
他按下第一個音符,發出了一聲清脆單音。接著一串音符就沒有過渡地爆發出來,像晴空中掠過的雁陣,他唱道:“煙花三月下揚州”,
又像自問自歎:“楊州城的朋友有沒有?”
接著像江河奔騰的急激,來了一句高亢之聲:“說好美酒喝不盡”,
然後又像在回憶似的:“還說要送我一枝柳。”
馬上又如雁陣衝向高空:“煙花三月我來了。”
接著又低沉深情地道:“夢裡江南有喝不完的酒。”
他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搖頭、閉目、甩發;他沉醉、自歎、自憐。
他時驚喜交加,一時顧影自憐。
他的琴聲帶給他的感覺是,像一葉偏舟,穿過兩岸油菜花開滿的江南,在花間穿行,面朝楊州,春暖花開,像一場分別多年的朋友聚會,一位書生立在船頭,楊州河畔柳枝飄飄,一群老友翹首以待。
他靈巧的雙手,像春天飛舞的蝴蝶,他甩動的秀頭,像風中獵獵的旗幟。
他已驚呆了台下的評委。
當他最後一個音符嘎然而止時,廳中沒有任何聲音,時光凝固,萬簌俱寂。
沒有掌聲,事實上評委不會給任何人以掌聲。
張馳站起,移步出列,站在琴左,向台下再深深鞠躬。當他抬起頭來,看到的全是一片驚訝的目光,甚至,當他轉身離開戲台時,他感覺後背有一股暖流,是那些依依不舍的目光聚焦成熱點。
“蘇馳”突然有人叫道。他立住,看見一道熱切的目光,好像是坐在居中評委後排的兩人中的一個,“陶院長叫你散場後,就在後廳候著。”
盡管張馳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但這一聲還是來得突然,他已然明白上半場已勝券在操。
孟七七在後廳等他候,他從張馳那平淡的臉上讀不出任何答案,急切問道:“可好?”
張馳點點頭。
孟七七自顧自語:應該非常好。
張馳的嘴角浮出一絲莫明其妙的微笑。他常常這樣笑,這是一種胸有成竹的笑,又含著不值一提的意思在內,所以看上去有些莫明其妙,提摸不透。
“我們可以走了。”孟七七提醒道。
“我……”
“你還有事?”
張馳隻能如實相告。孟七七一臉羨慕,道:“那是大喜事,陶院長就是大名鼎鼎的陶乃器。
“陶乃器?”張馳覺得這個名字取得格外有趣。 陶瓷,本來就是一種器皿,這器字又符他的職業,便道:“太有意思了。”
孟七七倒也夠哥們:“那我到外面再讀讀書,對了,我帶了幾本來,你也看一本吧。”
張馳擺擺手,就一篇文章罷了,任他出什麽題,他讀書時,總是望一眼,就知道要寫些什麽,至於那題目是出自哪段古文,先秦諸子,唐宋名篇,他都爛熟於心。
孟七七到外面讀書去了。張馳又閉目養神。他已經完全放松,了無牽掛。
不知什麽時候,他被人推了一把。原來是孟七七:“沒打擾你,以為你養神,叫你了。”
張馳立馬清醒,還是原來那人,他的眼光裡有些埋怨:“快,院長在等你。”
大廳裡隻留下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顯然是陶院長的隨從。陶院長風度優雅地走了過來,一派儒者氣派,張馳上去鞠躬道:“院長好。”
陶院長笑意盈盈:“適才演奏表現最好,學琴多少年?”
張馳一笑:“自小學琴,怕有十四五年了。”他說的不錯,他父親愛琴,五六歲就教他。
“抓緊時間還看看書,下午把策論考出水平來。”陶院長目光親切。且不說他是名滿京都的大院長,就是一個其他評委對你賞識,已是一種很榮幸的待遇了。
陶院長並沒有過多停留,說完這些,就作揖而別。
張也回到後廳,孟七七問:“院長說了些什麽?你這個藝科狀元十拿九穩了。就是我……不知情況如何。”
張馳道:“你不會差,放心,我們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