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小亭裡,趙與莒和耐得翁兩人正在對坐手談,史宅之則是一個人有些無聊滴在亭子外四處踱著方步。
耐得翁自從那日在北瓦和高道乾相識,便每日必來書局,或是取稿,或者就與高道乾閑談、學琴,偶爾也手談幾局。
耐得翁棋藝很高,盤中纏鬥屢有精妙招式,廝殺手段極高,和高道乾這個原本就棋藝一般的菜鳥手談,每每都是讓高道乾輸在中盤纏鬥上面,好在盤面上子數輸贏倒是不大。
這是因為,這個時候的圍棋雖然和後世沒有什麽不同,文人士子們幾乎都會這圍棋,可這個時候卻沒有後世那浩如煙海的各種定式和棋譜,想要得到一本棋譜,難之又難,而且起式又和後世理念大為不同,甚至也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這個時候的人講究“逐鹿中原”,認為中盤可四方擴展,都是先佔中腹,再圖四邊,也就是說,這個時候圍棋講究取勢而不是如後世那樣注重取得實利,或者也可以說,這個時代的人行事更注重過程,講究堂而皇之,而不似後世人隻認結果,而不擇手段。
初時對於高道乾先站四角,再逐中原的棋勢,耐得翁很有些不解,下過幾盤後,高道乾雖然負多贏少,可也讓耐得翁發現了問題,那就是高道乾開局寥寥數子投在角落裡,看似零零散散隨手放置,但若他過去廝殺,卻都因對方佔了先機而佔不得什麽便宜。
耐得翁也曾和高道乾探討過,按照高道乾的說法,他認為手談就和做事情一樣,首先要站穩腳跟,有了一個立足之處才無後顧之憂,而四角最易穩固,用自由不需很多,他稱這角落是金角。所以,他也在角落上多了一些研究,甚至還總結出了一些習慣定式。
趙與莒初始還未曾全信,他的棋藝雖然也不是耐得翁對手,可卻也比高道乾高上一些,和高道乾反覆試過那些定式,反覆探究,終有所悟,按照高道乾錄得的定式棋譜反覆揣摩,如今竟然棋藝大漲,和耐得翁兩人廝殺起來卻也難分高下。
耐得翁雖是說書藝人,卻博聞廣記,思慮周全,只是性情淡漠些,早年孤身一人來到臨安,一直以說講平話為業,這耐得翁的性情倒是很合高道乾投緣,老少兩人現在堪稱忘年之交。
趙與莒隔三差五地也是這裡的常客,他也和耐得翁一樣,每次來時都是撿著哺食之前,在這裡吃了飯再走,自從高道乾這裡偶有些新式菜肴給他們品嘗,趙與莒更是來的頻了。按照高道乾的觀察,趙與莒雖是官府中人,家境也很富裕,可趙與莒本人卻並不奢華,甚至也可以說有些簡樸,行事更是十分低調,和耐得翁也是很投緣,平素除了和耐得翁、高道乾手談幾局,再就是聽聽耐得翁和高道乾的琴曲,閑談也多是探討散紙上的詩文、平話。不過,最近趙與莒倒是對散紙上刊載的算經很感興趣,特別對高道乾推廣的阿拉伯數字計算很是著迷,現在已經在跟著高道乾學習算學。
至於史宅之倒不是常來這裡,差不多十天半月能來上一次,每次都是和趙與莒同來,這史宅之性情灑脫,也許是家境富足的緣故,史宅之對那些經學沒什麽興趣,甚至對於科考這樣的事情也毫無興致,倒是對高道乾的平話蠻喜歡。史宅之更是個熱心腸,高道乾有什麽事情,他都會主動相幫,高道乾的武學裡教頭,還有家中的護院武師,大都是他幫著找來的,和趙與莒相比,高道乾倒是更願意和史宅之在一起。
“道乾兄,你可是來了,我們幾個可是早都餓了,今日又有些什麽美味吃食?”
高道乾從暖閣一出來,史宅之就嘻嘻哈哈地嚷了起來。聽到高道乾上來,趙與莒也笑著借勢投子認負,拉著耐得翁兩人出了小亭,裡面自有小廝夥計收拾棋局準備晚飯。
“道乾兄,適才見你和那智妙齋的漂亮女東主在一處相談甚歡,可是春心思動,捺不住寂寞了。”史宅之一邊打趣高道乾,一邊緊盯著高道乾。那一邊聽到史宅之提起麗瑤,趙與莒和董歆也都有些詫異地看著高道乾。
站在這房頂邊緣,倒是可以一覽翰墨坊附近街道景物,就是雲娘那雜貨鋪的情景,也可看得清楚,只是這屋頂圍欄後擺滿盆栽花木,站在花木後面可以看出去,可遠處的人卻看不到這屋頂的情況。
高道乾苦笑著伸手從懷裡掏出那本盜版《三國演義》遞給史宅之,“倒不是我春心思動,是那麗瑤耐不住寂寞了,要強買我的活字。”
高道乾便把麗瑤威脅之語簡略說了,幾人更是愕然。
史宅之接過那本《三國演義》,初時不明所以,遲疑著翻看了幾頁,才脫口道:“盜版!”
聽說是盜版,趙與莒和耐得翁也都陰沉著臉接過書去,翻看後又傳到早已又氣又急的董歆手裡,幾人都清楚,這盜版的出現,對於高道乾意味著什麽。
董歆隻略一翻看,便憤憤地嚷道:“大郎,她這盜版,除了插圖和字跡略有不足,其它的和咱們的別無二致,只要價錢上降下來,多數讀者自是會去買她們的,如此一來,咱們的生意可就要大受影響,明日我就去錢塘縣告她。”
“告她?”
耐得翁搖搖頭:“盜版之事古已有之,當年朱熹的《論孟精義》、《論語集注》都被盜過版,就連東坡居士的文稿也是如此,大宋律例根本就沒有盜版這一條目,你又如何告她?”
史宅之皺著眉思襯著說:“倒也不盡然,朱熹和東坡居士為了盜版一事也都找到過官府,只是官府也沒奈何,只是要盜版的書商毀去雕版也就罷了。或者,你這書稿也可以到國子監備案記載,不得他人翻刻,此後若是哪家書商盜版,卻是可以報官查問。只不過,你這書現在是活字印刷,那智妙齋也有活字,雖然不如你的清晰,不過也是印製起來很方便,沒有雕版不說,再說那智妙齋又沒說是他們盜版,他只要抵死不認,錢塘縣又能拿她若何?”
兩人這麽一說,董歆氣得漲紅了臉,搓著手道:“那便拿這智妙齋沒有辦法了?或者,真的就把咱這活字給了她?”
“辦法倒是沒什麽好辦法,不過也不會讓她如此肆意妄為。”高道乾冷笑一聲淡然說道。
“道乾兄有何辦法?”趙與莒若有所思地問著高道乾。
“董兄。”
高道乾轉向董歆:“你明日就去國子監,把咱這《三國演義》和《西遊記》都備錄在案。”
“這事我去就好,不用董兄過去。”史宅之接過話,這事由他來辦倒是最好,高道乾只是應了一聲。
“還有,咱這《三國演義》畫本要抓緊刊印。對了,還有《西遊記》也不要等完本再出,先以十集為一冊,把在散紙上連載過的出版發行。”
“好辦法。”
趙與莒不由拍手讚歎:“十集一冊先出版,買到書的,都會要等著再買下一冊,免得到時真本和盜版同時上市,只要發行量足夠大,到時盜版就不會有多少人來買。”
“還有那活字。”高道乾繼續說著:“煩勞董兄,一會就去聯系那些還在翰墨坊經營的書商,把智妙齋和咱有活字的事情都講了,告訴他們,用這活字印刷可以大大降低出版費用的諸般好處,哪個願意購買,我們可以出售,就以三百貫一套活字計價,智妙齋要買也是如此。”
聽說高道乾要出售活字,幾人不有都有些呆了,這活字可是文萃書局的獨家秘技,若是公開出去,說不定就有其它散紙出現。趙與莒和史宅之更是互相看了看,神色都有些古怪。
高道乾以為幾人為他這散紙,淡淡笑了笑道:“放心,單憑這平話,咱這散紙就無人能比得。”
高道乾岔開話:“明日賑災募集善款的事情要在散紙見報,把史相和沂王嗣子的捐款也都要錄上。”
說到這,高道乾又想起還沒有詢問史宅之和趙與莒與相府和沂王府的關系,忙又詢問起來。
按照史宅之的說法,他是史家旁支遠親子弟,因常在相府走動,史相又知道史宅之和高道乾交好,這才讓他代為捐款。
高道乾倒是知道,史家是江南大族,兩代為相更是家族人丁繁盛,只是這史彌遠並未憑借權勢大肆提拔家人,所以史家族人雖然眾多,可位列高官者卻一概沒有,只有幾個堂兄及他們子嗣在地方為官,向史宅之這樣的,還有那大理寺的史嵩之在朝裡為官都寥寥無幾。
至於趙與莒,則是說他是沂王府的人,倒沒說和那沂王嗣子是什麽關系。關於沂王府,高道乾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沂王趙抦是當今官家的弟弟,開禧二年就去世了,兒子也早早亡故,現在的沂王嗣子趙貴誠卻是過繼過來的,聽說這趙貴誠倒是有一個弟弟在王府裡,想必就是這趙與莒了。趙與莒說著話,又從懷裡掏出一張寫著字跡的信箋遞給高道乾,說是史相按照高道乾的意思,開列了賑濟會的名單,如果再增加人手,高道乾也可以自己添上。
不要說著兩人的身份,就是史彌遠的兒子或者沂王嗣子本人,一般文人士子們也不會如何恭謹,就更不要說高道乾這個對於身份差別更沒多少概念的穿越者了。
高道乾看那名單,卻是已經安排了會長,卻是沂王嗣子趙貴誠,副會長是兵部郎中魏遼翁,其它成員還有監察禦史李知孝、考功員外郎洪谘夔、工部侍郎聶子述、大理寺少卿史嵩之、臨安知府顧彤,而他自己則是賑濟會秘書監執事,說白了,就是一幫子高官顯貴在上面掛名,而只要高道乾一個人管著賑濟的事情,看著這個好似報功單的名單,高道乾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看著高道乾的表情,史宅之笑著道:“秘書兼最是要緊,你這裡人手自是不夠,我可以找一些老成的帳房和小廝,另外沂王府也可以出一些人手,若有需要,有那臨安府顧彤在,就是出一些差役和廂軍也不是問題。”
史宅之這話倒是說到高道乾心裡,有這些人在也是好事情,這次賑濟災民,少不得要和官府打交道,有了這些人,官府裡的事情自然都是好辦。另外,趙與莒告訴高道乾,沂王嗣子有些不方便出面,如果有需要的話,他可以代為轉達,意思也就是說,沂王嗣子是不會露面的,趙與莒就是沂王嗣子的代表。
沂王嗣子不露面,跟趙與莒打交道倒是更隨意些,高道乾自是沒有異議。
高道乾又拿出一張文稿,有些歉意地跟著趙與莒說了,說是這是安置災民以及購糧運到災區賑濟的章程,本來要給這賑濟會會長,也就是沂王嗣子過目的,只是時間上有些來不及,最好明天就能發出去。
不待趙與莒表態,史宅之就說是趙與莒就可決定,只要趙與莒看過,也就是沂王嗣子看了。原本這事情和耐得翁沒什麽乾系,只是耐得翁對高道乾琴技、經商和文章都極為佩服,很想著看看高道乾這賑濟災民的濟世之道如何,甚至也有著不放心的意思在裡面,因此耐得翁也是過來觀看,當下三人就站在那裡看了起來。
對於賑災的事情,高道乾以往從未做過,可他前世在網絡裡看過許多這一類的事情,甚至還有哪時救災的過程也都知曉,所以這裡面許多問題都先想到了,比如災民來到臨安,如何安置,比如住處啦,飲水啦,還有如何控制可能出現的疫情啦。還有如何管控災民日常生活,不能讓他們閑下來,閑下來很可能就會鬧事,在這方面高道乾建議一是以工代賑,臨安府裡可有什麽工程,可以組織災民來做;二是哪家富戶或者買賣鋪子作坊裡招人手,也要緊著災民來最好等等。
三人看完,再看著高道乾的目光裡,又多了一些複雜,史宅之嚷著要抄寫一份拿給史相看,倒是趙與莒說是明日這章程和那賑濟會成員名單還有捐助善款的名單都會見報,到也不急在這一時。董歆說起明日的散紙已經差不多印好,已經來不及加上這些,高道乾告訴董歆加印號外。董歆不解這號外的意思,高道乾一說,幾人都說好,董歆馬上拿著那些稿子名單去安排排版加印。
到了這時,那鴨架湯也是燉好了端上來,幾人這才想起忘記吃飯,及至看到那切做薄片的烤鴨,三人都有些驚奇,高道乾給幾人解說後,三人試著嘗了都是連聲說好,一隻烤鴨在說笑中就被三人一掃而光,再喝那鴨架湯,又讓幾人連聲讚歎,史宅之更是要高道乾明日務必給他拿來三隻,說是要帶回家去品嘗。
消滅那隻烤鴨和一大碗鴨架湯後,幾人才騰出口來喝酒閑談,說話間說起街市上米價上漲,趙與莒又擔心不知此次到底能募集多少善款的事情,高道乾建議新糧很快就要下來,莫不如用籌集的善款從義倉中買米,等新糧下來,官府再用這錢購置新糧添補。
史宅之卻告訴高道乾,義倉裡的米有大半已經撥給孟珙的忠順軍了,探尋起來才知道,現在新糧未熟,江北京湖置製司那裡更是遭了旱災,江北其它各處駐軍情況也都不很樂觀。而隸屬於京湖置製司的忠順軍,是孟珙之父孟宗政在世時召集唐、鄧、蔡三州壯士而成,屢有功勳,是一支勁旅,只可惜這三州人員地域觀念極強,在軍中經常鬥毆摩擦,孟宗政在世時還彈壓得住,孟宗政離世,再加上孟家父子都已外調它處,軍中愈發混亂,此時缺糧,軍中鬧得愈發不可開交,這才迫不得已,當今官家奪情任命孟珙為忠順軍指揮使, 盡快攜帶糧草回去安撫忠順軍。
而朝廷要給各處駐軍支應糧草,庫存早已用盡,這才想到了義倉的糧米。
史宅之還說,孟珙對於如何安撫忠順軍這些悍將也很頭痛。
對於安撫忠順軍,高道乾倒並不覺得有什麽難處,思索著對史宅之道:“孟珙想是今日還沒走,忠順軍的事情我倒有些主意,煩請轉告他,既然那三州人等地域觀念強,莫不如就把忠順軍按照地域一分為三,各自統屬,自然再不會有事。”
初時三人都沒在意,可細細一想,卻都絕大有道理。
因為義倉和孟珙的事情,高道乾又想起在天然居崔久和那江湖人的談話,就把那事情也和幾人說了,只是這一說卻讓史宅之和趙與莒神色都變得不對,高道乾詢問,好半天史宅之才支支吾吾弟說了,這次泉州賑災,官家原本是有意讓太子趙紘主持,沒想到孟珙進奏時把高道乾說出來,而史相又一再推薦,這是就交給了沂王嗣子主理。還有,就是這麗瑤是太子妃的表親,在這翰墨坊欺行霸市都是有著太子府的護持雲雲。
說完這些,趙與莒和史宅之又千叮嚀萬囑咐,要高道乾今晚一定不要回家,就在書局住下,他們帶來的那些武師也都留下,另外他們還要回去再召集些人手去高道乾家中看護,理由是書局裡放著這大筆錢財要有人護持。
說完這些,兩人也顧不得喝酒,都急匆匆走了。
雖然自己不小心攪和進太子的事情裡,可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啊!這兩人的話,也太過於危言聳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