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文萃書局的院子裡靜悄悄的,黑暗中,只有夜風吹動樹木枝葉發出的沙沙聲響,在院子裡各處掛起的紗燈光影在風中不停閃爍,在哪光影中,那些樹木、庫房,還有廊下的梁柱暗影忽閃忽閃的不停地晃動著。
旁邊那個有著許多書局工坊的院落裡,倒是人影晃動,不時有人抱著打疊印好的散紙在幾處工坊和庫房間進進出出。
因為要加印號外,書局的那些人按照董歆的要求都還沒走,這次印製的號外不同以往,以往的散紙每日只要幾千份,可這次的號外雖然只有一張,卻不是都要隨著那散紙賣出去的,而是很大一部分要免費送出去的,甚至不買散紙的人也要免費去送,整條禦街,甚至城外的西湖邊上都要安排人手,所以這號外印製的數量極多,按照高道乾的說法,至少要印一萬份。也因此,今晚書局的人都不能回家。
當然,上面的說法都是表面上的東西,真正的原因卻是因為趙與莒的安排。
耐得翁走後,史宅之和趙與莒帶來的家丁武師裡面便有兩個人找到高道乾,這兩人這兩人自稱是相府和沂王府的護衛頭領,一個叫陶笏,一個叫李霽,其中那個叫李霽的,還掏出一塊沂王府的腰牌。告訴高道乾,他們是奉相府和沂王府的命令今晚負責書局的安全,也就是說今晚書局的事情都要聽他們的。
剛剛明明是高道乾只見到史宅之和趙與莒兩人和他們交代了事情,如今這兩人卻煞有介事地說是奉了相府和王府的命令,讓高道乾有些哭笑不得,想要揭穿他們,可看著兩人一臉肅然的神色,又想著這也是史宅之和趙與莒的一片好心,也是為了自己的安全,隻好喊來董歆,要董歆按照這兩人的安排去做。
董歆首先將前面兩處店鋪裡不知情的人打發走,關了店鋪。又引著陶笏、李霽在兩個院子各處都看過,然後陶笏就帶著相府裡的人去了印刷工坊那個院子,李霽則帶著沂王府的人和書局的十幾個護院分散成十多組,每組人中都既有王府的人也有書局的護院,都是由王府的人為首,各自帶上些鹵肉、炊餅,就在這邊的樓上樓下各個房間裡躲了起來。
高道乾看了兩人這樣的安排,倒也暗暗點頭。做這些事情,多數書局的護院都沒有什麽經驗,有王府的這些人帶著,才會更有組織。
今晚的天空有些陰沉,以往繁星似錦的天空上,如今卻是黑沉沉的,只是偶爾會有一兩顆星星露出若隱若現的星光,那星光也還是忽閃忽閃的不甚明了,這樣的狀況是表明天空裡水汽重,多半都會下雨的,高道乾坐在屋頂小亭外幾簇翠竹的暗影裡,望著天空默默滴想著心事。
高道乾是三更過後才起身出來的,此前他一直在暖閣裡酣然大睡,因為臨安的夜生活很豐富,三更前街上還會有許多人走動,子時過後街上的人才會逐漸稀少下來,而凌晨兩三點鍾的時候,也是人最疲乏的時候,這個時候作案是最佳時機。如果只是虛驚一場也就罷了,可如果趙與莒和史宅之的擔心沒有錯,那對方來的人就必定是江湖人物,江湖人物都會選在這個時間過來的。
一陣涼風吹過,高道乾不由緊了緊身上的蘭衫,初秋的季節就是這樣,白日裡陽光充足,照在哪裡都是熱辣辣,可以到夜間,氣溫就會下降很多,高道乾目光在黑暗中掃過屋頂,那些坐在植物暗影中黑黢黢的身影依舊是一動不動,這些人都是李霽帶來的王府裡的好手,他們的任務就是保護高道乾的安全,
這是趙與莒下的死令,李霽就一直在暖閣中。按照李霽的說法,如果對方要行刺高道乾,那裡會是最危險的地方。而如果來人只是要偷盜或者搶奪錢財和活字,那麽這些人也根本不會上到屋頂上來,多半會從後面的胡同中翻牆進來。因此,高道乾睡醒出來,李霽並沒有攔阻,只是叮囑高道乾不管發生事情,隻管躲在一邊就好。 高道乾的目光在離他最近的一個暗影中的身影上停留下來,那背對著高道乾的暗影顯得有些瘦削,正在默默地觀察著院子裡的動靜,這人卻不是王府裡的人,他是劉整。
劉整是昨晚從武學回城裡棗陽軍留守處前,見到趕去余杭門外高道乾家中的沂王府的侍衛和丞相府的護院武師,得知高道乾有可能有危險,當下改了主意,用一塊麻布悄悄包了高道乾和他自己的腰刀,獨自回到棗陽軍留守處和李桐打過招呼,就直接來這書局找高道乾。
劉整的到來,讓高道乾心裡更是糾結不已。昨日上午因為孟珙的原因,高道幹才想起來這劉整到底是誰。從今起此後的幾十年裡,劉整在兩湖和四川戰場上,不管是對金還是對蒙作戰中,都是一員有勇有謀驍勇善戰的悍將驍將,甚至還曾在四川戰場上獨當一面,屢敗蒙古鐵騎的帥才,只是因為後來賈似道等人攜隙排擠報復,才投降蒙元。不過,不管因為何種原因,投敵叛國總是氣節有虧,為後世唾罵。就因為這,昨日高道乾甚至已是動了殺機,即便高道乾從沒殺過人。
不過,今日劉整所為,又讓高道乾甚為感動,小小年紀,得知他有危險,便不避刀兵,毅然趕來自己身邊守護,單憑這份情誼,高道乾就不忍對他下手。
想了半晌,高道乾輕輕歎了口氣,又把目光轉到橫放在膝上的那柄沉甸甸閃著黝黑光澤鯊魚皮鞘的長刀上。
高道乾這把刀,刀長三尺,刀身細長略帶弧形,刀脊較厚,刀刃刃口較窄,黃銅護格後的纏著皮繩的刀柄很長,是一把典型的雙手刀,這是高道乾在兩月前,要臨安有名的李鐵匠采用灌鋼法加冷鍛兩種工藝按照他給出的圖形要求打製的,極為鋒利,重量接近四斤。按照李鐵匠的說法,這把刀雖然達不到削鐵如泥,可也不是尋常刀劍可比。
只不過,高道乾這把長刀並不是後世日本武士刀的形製,而是介於唐刀和中國苗刀的形製之間,不僅利於劈砍,還因刀尖直而鋒利,也適於破甲。為了打這把刀,高道乾足足付出一百二十貫。
之所以打這樣的雙手刀,是因為高道乾前世練過雙手刀,深知雙手刀的威力,試過高道乾這把長刀,劉整、鄭烈、鄭磊、藍軒、董蘊幾人也都要跟高道乾學習雙手刀,高道乾又給這幾人也每人打製一把,這五把長刀樣式都是和高道乾的一樣,甚至高道乾還特意在沒把刀的刀身根部打上阿拉伯數字和本人的名字,他的刀上數字是1,劉整、藍軒、董蘊、鄭烈、鄭磊五人依次是2到6。高道乾甚至有了一個想法,他想日後每個從他的報國堂畢業的弟子,都要人手有這樣一把有著數字和名字的刀,以此作為他弟子的憑證。當然,這件事現在還不具備條件,他要等著一個合適的時刻再做。
也許是手中有了這把刀的原因,黑暗中的高道乾心裡很安穩,他甚至心裡隱隱有一種希望今晚有賊人來的欲望,最好賊人就是來刺殺他。
高道乾略微活動一下有些酸痛的脖子,又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情。這倒不是他擔心不小心攪和進太子的事情,因為在他的記憶中,這個太子趙紘最後並沒有成為皇帝,只是因為什麽原因,以及誰最終走上皇位,他都不清楚。高道乾現在最關心的問題,還是糧食。
他現在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就是這次的許多事情都是太巧合地一同出現。比如,雖然只有一小部分災民來到臨安,可這糧價立刻就漲了起來。還有他剛剛想著賑災,就有人在談論他,雖然他現在還是不是很相信崔久就會聯絡江湖人物刺殺他,可他也是想過,如果這個時候他這個倡議賑災的人突然死了,這賑濟災民的事情估計就會拖上幾天,等到朝廷裡反應過來做出安排,估計來到臨安的災民人數就會很多,得不到及時賑濟的災民就說不定會鬧起事來,如果災民在臨安鬧事,也許朝廷就會把撥付給孟珙去安撫忠順軍的常平倉糧米先用於賑濟,而身在前線的忠順軍就很可能亂起來,若是那時金國軍隊突然對忠順軍發起攻擊。。。。。。
想到這裡,高道乾不由心裡猛然一緊,他能想象得到軍心混亂的忠順軍面對金軍時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樣子,即便不是屍橫遍野,也會損失慘重。
忽然,高道乾眼前似乎浮現出殷殷血光,只不過那抹血色雖有些模糊,不過卻是十分真實,仿佛就在眼前,又仿佛離得很遠。
高道乾揉揉眼,定睛看時,卻發現那血色並不是虛幻,而是確確實實發生了,只見北面夜空竟然升騰起一片紅色的光亮,緊接著隱隱有嘈雜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此時高道乾終於反應過來,走水了。
高道乾可是記得,文獻記載,南宋臨安城可是隔三差五地就發生火災,而且一著火就是一大片,其中原因雖然有許多,可這段時日高道乾也是發現一個很關鍵的問題,那就是臨安人口很密集,沒有明顯的防火巷。再有許多房屋都是木質結構,火勢一起很難撲滅。
高道乾心中想著,也不知那片起火的地方是哪裡,居民是否很密集。。。。。。
“不好!”高道乾突然心裡一緊,他猛然想起,常平倉就在起火的那個方向。
“噓!”
正想著起身的高道乾,被離他最近的劉整噓聲製止,高道乾轉過頭去,卻見黑暗中的劉整用手指向書局另一面那座被高道乾買下至今還空置的院落,高道乾順著劉整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那道橫在兩個院落間黑彤彤的院牆,再沒看到任何東西,正感覺奇怪,影影綽綽間卻見牆頭上似乎有什麽東西晃動了一下,定睛看去,才勉強看清有一個朦朧的人影正翻過牆頭,輕輕跳下來。那黑影在院牆下蹲伏片刻,應該是想要確定院子裡的人是否發現他。
黑影蹲伏片刻後,才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向院牆上的角門,在經過一處紗燈附近時,高道幹才借著昏暗的燈光看清,這人緊衣短褲,黑巾蒙面,手中提著一把閃著寒光的鋼刀。
看著眼前的情形,高道乾不由心裡一寒,他沒想到趙與莒和史宅之的擔憂還真的成真了。
隨著那人拿開角門的門栓,拉開角門,迅速閃進來六個同樣裝束提著鋼刀的漢子,其中一人手中還提著一個包裹,七個蒙面賊人在暗影中觀察了一番,那個提著包裹的賊人便隨著一個已經收起鋼刀的賊人直奔一間倉庫過去,那間倉庫裡除了存放著大量的紙張,再無別的什麽東西,很明顯,賊人這是要放火。其它五個賊人則在一個身形壯碩的賊人帶領下,迅速穿過院落來到高道乾所在這間房屋下面。
賊人來到屋簷下,在屋頂上就看不到了。有些緊張的高道乾用力握緊手中的長刀,目光看向屋頂上幾個躲在花木暗影裡的人影,那幾個人影都是和劉整一般一動不動,高道乾不由在心中暗暗讚歎,想不到劉整這樣一個比自己小了幾歲的大孩子,竟然有如此膽魄,也難怪他日後能成為叱吒戰場的悍將。
“篤”一聲輕響,一個似乎鉤子一般的東西被輕輕拋上屋頂,那東西並沒落地,而是懸在屋頂邊緣護欄中間微微晃動,明顯是有繩索牽著,停頓片刻,似乎是下面的賊人在傾聽屋頂的動靜,那鉤子慢慢向上移動,直到牢牢勾住護欄。隻過了一會,就有一個黑影從鉤子懸掛處攀上屋頂,那人上來後,並沒有離開,而是提著手中鋼刀躲到一株花木後面,探出身子對著下面揮了揮。然後,下面的四個賊人依次輕輕竄上屋頂。
為首賊人做了個手勢,幾人就手持鋼刀輕輕躡足奔向暖閣,如果高道乾留宿在書局,平素都是在暖閣裡歇息,看著這情景,高道乾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五個賊人來到暖閣前,兩個賊人守在窗前,為首賊人一隻手按在門上正要進去,卻又忽然停住,把目光看向另一側印刷工坊的院落。只要賊人一進去,就會遭到李霽凶狠致命地擊殺。雖然高道乾沒看到李霽動手,可從李霽的眼神和他那把沉重的鋼刀來看,這李霽絕對是一個狠角色。
對於賊人在門前忽然停下,高道乾感到很奇怪,緊張地跟著望過去,卻不由又吃了一驚。那座院落裡可要比這邊明亮許多,一個時辰前還在忙碌的工人們此時早都不見了蹤影,想是已經趕印完了號外都到住處睡下,此時卻有三個也是黑巾蒙面手持鋼刀的漢子從牆頭跳到院子裡,幾個人並不停留,直奔一間上著鎖的庫房過去。那間庫房裡放置著什麽東西高道乾很清楚,他還有三套活字就放在裡面,都是用箱子裝好的。 賊人不去工坊裡收集散亂的活字,而是直奔這放置成套活字的地方,顯然是對這裡輕車熟路。和高道乾這面的賊人輕易找到存放紙張的庫房不同,要知道紙張放在那裡,只要詢問紙店的送貨夥計就成,那一邊可是外人進不得的地方,知道活字的存放處,顯然是有內奸的。
只不過,高道乾還是有些奇怪,他搞不懂上到屋頂的賊人為何看到這三個賊人就停下來。
一聲呼哨忽然在一間工房內響起,緊接著就是“乒乒乓乓”的門窗撞擊聲,在那混亂的聲音中,那邊院子裡從幾間工坊呼啦啦衝出十幾個手持刀槍的漢子,為首的正是相府護衛頭領陶笏。就在此時,高道乾這邊院子裡也猛然發出一聲慘叫,高道乾急忙扭頭看過去,卻見下面的兩個賊人已經打開了存放紙張的庫房大門,開門的賊人卻被躲在裡面的王府侍衛迎面劈了一刀,仰面倒在地上。
高道乾知道此時屋頂的賊人定然已是清楚這裡早有準備,絕對不會再掩藏行蹤,正要起身,卻聽“砰”,一聲大響,暖閣的門被李霽從裡面一腳踢開,一扇木門直飛出來,站在門前那為首的賊人反應卻是奇快,單掌拍過去,頓時將木門打得木屑橫飛,同時呼哨一聲,撇開手持鋼刀猛虎一般從暖閣裡撲出來的李霽,縱身一躍跳上護欄,飛身從臨街一面屋頂的屋頂跳落。
雖然高道乾在李霽踢開暖閣門時就已起身抽刀在手,卻還是晚了一步,沒等他揮刀衝過去,劉整早已旋風一般從他身邊掠過,和著李霽還有在屋頂藏身的幾個侍衛持刀和剩下的幾個賊人殺到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