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城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雖然是一介女流之輩,卻讓整個雁門十八隘不寒而栗。
這個位比一字親王的天子嫡女實在是太霸道了。她來到雁門關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徹查了與齊王殿下來往密切的那些武將文臣。
但凡跟屠殺平民一事有絲毫牽連,她理也不理,錄下口供之後直接殺掉。
晉陽公主在搜集完她那位大皇兄的罄竹鐵證之後,就開始著手整飭軍務、肅清余毒。
晉陽公主手持當今天子的金牌接管了三關鎮軍務以後,她賞罰分明、令行禁止,三軍上下一片肅然!
而與此同時,有前線遊騎來報,說陰山腳下聚集了無盡的天狼大軍,正鋪天蓋地朝著上谷軍鎮的方向殺來!
“天狼鐵騎終於還是南下了。”晉陽公主看完線報之後,對帳下聚集的諸位將校道。
“還望公主殿下火速回京,我等食君俸祿,定當誓死保衛雁門關!”聽到晉陽公主的話,位於最前首的那位雁門關副總兵弓下身子道。他叫李再興,是晉陽公主肅清完大皇子的余毒之後一手提拔上來的。
“還望公主殿下回京,我等定當誓死保衛雁門關!”帳下諸位參將、守備們也齊齊朝著晉陽公主抱拳行禮、勸她道。
晉陽公主搖了搖頭,看著眾位武將道:“本宮身為離陽公主,國難當頭之際,豈有貪生怕死的道理?”
“可是……”李再興還想再勸。
“本宮心意已決,李將軍無需多言。”晉陽公主一揮手,堂下站著的諸位武將似乎早已熟悉她的脾氣,再不敢多言。
晉陽公主皺眉道:“雖然三關之外還有一道極邊防線,可是自從我離陽立國以來,歷次與天狼大戰,上谷防線幾乎每次都會被攻陷。所以諸位將士不要心存僥幸,雖然我等立身次邊之上,也須厲兵秣馬,準備迎戰!”
“末將領命!”眾將校得令而退,隻留下一襲白衣的晉陽公主立在軍帳之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一旁的秀秀見狀,有些擔憂道:“公子,咱們真不回去嗎?”
晉陽公主點頭:“本宮那個廢物大哥欠下了血債,總要有趙家的人站出來替他去還。
本宮聽說極邊上的那位上谷總鎮總兵是個草包。可他梅有得再草包,麾下畢竟有十萬精兵,這次天狼大軍南下,他以逸待勞,總能抵擋一陣子的。”
“可是……”秀秀目含隱憂:“三關鎮這兒僅有五萬守軍,還分攤在偏關、寧舞、雁門三處關隘,以及三關統領的十九口、三十九堡寨、晉陽城中。萬一上谷城破,公子您千金之體,怎能以身犯險……”
“若是上谷城真的淪陷,本宮所立之外三關,就成了抵擋天狼鐵蹄的前線。”晉陽公主打斷了秀秀的話。
“可本宮既然姓趙,就應該與三關之上的諸位將士一道,保我身後百姓無恙、保我離陽江山無缺!”
“這,就是本宮身為離陽公主,所需要盡到的責任!”
……
身在三關鎮的晉陽公主已經決意與三關共存亡,可遠在極邊之上的上谷城內,那位鎮朔將軍、上谷總鎮總兵梅有德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他已經得到線報,天狼幾十萬大軍已經從陰山腳下開拔,先頭十萬鐵騎在天狼屠耆單於的侄兒——孿鞮勿祈的率領下,直撲上谷軍鎮而來。
梅有德的身旁,一位蓄著山羊胡子的幕僚此時正提著一本兵書,搖頭晃腦道:“將軍莫急,
想我上谷軍鎮堂堂十萬大軍,又有長城防線為倚仗,就算他天狼大軍傾巢而出,又能奈我們何?” 梅有德一會坐著,一會站起來,仿佛屁股下的那張椅子上有釘子似的。他一拍桌子,懊惱道:“原本以為朝廷重視上谷軍鎮,本將來了這裡,就是小撈一筆,也比貓在從前的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強。可誰知這才剛來不久,就趕上天狼大軍犯境!我怎麽這麽倒霉!”
那位獐頭鼠目的幕僚捋著山羊胡子,老神在在道:“將軍神威蓋世,想那些天狼鼠輩也就是搶搶東西就走了,諒他們也不敢與將軍為敵!”
“但願如你所說!”梅有德哭喪著一張臉,懊惱道。
而此時,兵貴神速的天狼十萬先鋒大軍已經攻破殺胡口關隘,而後揮師東南,兵鋒直逼上谷城!
天狼先鋒官孿鞮勿祈望著前方遙遙在望的上谷軍鎮,冷笑了一聲,用天狼語對身旁的中年人道:“都說楚人善於防守,可殺胡口駐軍八千,還不是被我天狼兒郎一個衝鋒就破了關隘?前方上谷城號稱精兵十萬,我看也不過如此!”
與孿鞮勿祈並轡而行的那位中年人雖然身穿天狼衣衫,卻長了一張楚人的臉。
聽到孿鞮悉勿祈的話,那位中年人平靜道:“大單於讓我提醒左日逐王,楚人狡詐多機謀,不可輕敵。”
聽到那人的話,孿鞮勿祈驀地扭過頭來,有些氣急敗壞道:“如果本王沒記錯,先生也是楚人吧?而且據我所知,你們楚人皇帝這些年來一直在重金懸賞你的人頭。多少來著,黃金萬兩?”
中年人滿臉胡茬,不修邊幅,眉宇間似乎還隱著幾分愁苦。他聽到孿鞮勿祈嘲諷自己,臉上沒有絲毫情緒波動,仿佛這位年輕氣盛的左日逐王嘲笑的不是自己似的。
孿鞮勿祈見中年人不說話,突然神情一慌。他趕緊躬下身子,用楚話低眉順眼道:“勿祈心直口快,還望韓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中年人搖頭道:“左日逐王說的沒錯。我韓左川為虎作倀、欺師背祖,原本就不是個東西。”
聽到韓左川的話,孿鞮勿祈把腦袋垂得更低,後背開始有冷汗滲出。他都想狠狠抽自己幾巴掌,怎麽就恁地心直口快,得罪了眼前這位深得大單於信任的離陽毒蛇?
韓左川看也不看身旁那位天狼族最年輕、也是最勇猛的王,撫了一下胯下戰馬的鬃毛,雲淡風輕道:“那座上谷軍鎮就在前方,不知大王如何破城?”
馬背上的孿鞮勿祈再不敢多言,他低下腦袋,惶惶道:“謹遵韓先生教誨。”
聽到孿鞮勿祈叫自己“先生”,韓左川眉間的愁苦似乎又濃了些。他搖了搖頭,悵然道:“你稱我先生,我又稱誰作先生?”
先生姓孫啊。
那個須如大戟的老人每每入夢,韓左川卻連頭也不敢抬啊。
他為天狼兩任撐犁孤塗單於攻城拔寨、血洗邊關;他輔佐蘇赫在狐鹿姑的眾多兒孫裡脫穎而出,最終弑父篡位。
這樣的人,竟然是一位楚人!
甚至離的陽兩任皇帝也曾為他昭告天下:得韓左川人頭者,賞金萬兩、封千戶侯。
可就是這樣一位人人得而誅之的離陽奸賊,卻師承離陽老太師孫稚繩!
當年東西天狼國大一統後,韓左川叛逃天狼國,離陽上下一片震驚,太師孫稚繩也差點因此引咎歸隱。
離陽聖宗大怒,下令誅殺韓左川九族。孫稚繩苦苦進諫,可韓左川的全家還是被滅了門。
孫稚繩於朝堂之上據理力爭,甚至不惜以死來證明韓左川的清白,卻被聖宗當著滿朝文武說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孫稚繩急火攻心之下,差點頭撞梁柱而死,幸有滿朝文武死死攔住,而聖宗皇帝也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與孫稚繩認錯,這才漸漸平息了此事。
此事過後,心灰意冷的孫稚繩再不過問政事。
直到天狼大軍包圍京城、國破家亡之際,他才重新開了口。
而韓左川被離陽皇帝誅殺了全族之後,屢屢引天狼大軍南下,似乎要報滅族之仇。國境之上的百姓,也為此遭受了無盡的刀兵之苦。
此去經年。
再未歸。
往昔那個在大燕城裡揮斥方遒的青衫儒生,如今已成了天狼單於的謀主,隱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勢。
而今時今日,十萬天狼大軍擁著左日逐王與那位韓先生南下離陽,這又算是哪門子的“衣錦還鄉”?!
韓左川匹馬向前,那位左日逐王緊隨其後,甘願當其陪襯。
韓左川在一箭之外對城上守軍喊道:“我乃天狼軍師韓左川,請上谷鎮朔將軍出來一敘!”
梅有德此時就站在城樓垛口之上,聽到韓左川之名,他揮著劍鞘破口大罵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叛賊!”
韓左川聽罷,搖頭微笑道:“將軍隨便怎麽說,只要自己高興就好。”
“你!”梅有德頓時語塞。
韓左川斂起笑容,沉聲道:“可據我所知,梅將軍似乎高興不起來吧?我天狼屠耆大單於揮師百萬南下,對上谷軍鎮勢在必得。梅將軍身為上谷總鎮總兵,應該知道上谷軍鎮對離陽王朝意味著什麽吧?上谷一破,你梅將軍的下場如何,你梅將軍應該比我清楚。”
“我……我梅有德就是戰死在這座關城之上,也不願當你這種欺師滅祖之人!呸!”梅有德啐了一口唾沫,朝城下韓左川怒吼道。
“你怎麽做,那是你的事。”韓左川冷笑道:“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次我天狼大軍南下,不是像以往,搶了東西就走。而是要入主中原、重新奪回屬於我天狼王朝的江山!”
韓左川接著道:“將軍現在投誠的話,算是首義,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甚至他日裂土封王也猶未可知。可將軍若是妄圖負隅頑抗,將軍自認為能擋得住我天狼的百萬鐵蹄?
到時候上谷一破,你離陽的天子和百姓可不認為你梅將軍是功臣,他們只會覺得你是草包一個,手握十萬大軍都守不住上谷軍鎮,死了也是活該。那時你死就死了,還落得個貽笑大方,你覺得值不值?”
“你放屁!”梅有德冷笑道:“本將軍世沐皇恩,又怎會行出你這種豬狗不如的畜生才能乾出來的齷齪事?要戰就戰,哪來這麽多廢話?!”
韓左川聽到梅有德的話,點了點頭,然後拍馬回轉,再不多言。
他回到陣前,對身前天狼的各部首領道:“通知各部,今夜準備入城。”
是夜,那位在十萬大軍面前英勇無畏的鎮朔將軍,果然在夜裡大開城門,獻了上谷城。
什麽遺臭萬年?
什麽舉家性命?
在梅有德的心裡,除了自己的小命,其他的屁也不是!有了性命,還怕沒有榮華富貴、金銀美人?
當十萬天狼鐵騎浩浩蕩蕩開進上谷城之時,梅有德當著那些被捆住手腳站成一排的離陽武將,滿臉堆笑地望著韓左川,厚顏無恥道:“軍師大人,您白天在陣前說的那些話,還作數嗎?”
“什麽話?”聽到梅有德的話,韓左川滿臉戲謔。
“就是……您說首義功臣封侯拜相、裂土封王啊……”梅有德有些急了。
韓左川翻下馬背,早已對他心服口服的孿鞮勿祈趕緊走上前來,為他牽馬。
韓左川盯著滿頭大汗的梅有德,仿佛在看著一個傻子:“我答應你又如何?我一個連祖宗都能背叛的奸賊,會在乎自己與誰多說了一句承諾?”
然後,他下令道:“把這個賣國求榮的梅將軍砍了吧。”
“韓軍師!”梅有德被突如其來的噩耗嚇傻在那裡。他見韓左川不像在開玩笑,在那裡聲嘶力竭道:“韓軍師,你不能這麽對我!我是首義功臣啊!你這麽對我,不怕寒了那些有志歸順之人的心……”
“慢著。”聽到梅有德的話,韓左川叫住了那兩個親衛。
梅有德以為韓左川改變了主意,滿臉激動道:“軍師……我就知道軍師舍不得殺我……哈哈哈……”
韓左川嗤笑了一聲,對身後的親衛道:“念在梅將軍獻城有功的份上,給他留個全屍吧。”
然後他再不顧梅有德的淒厲哀嚎與凶狠謾罵,轉過身去,滿臉疲憊。
韓左川走到那群離陽武將之前,問站在最前的那位上谷副總兵道:“你願不願降?”
那位副總兵滿臉驚恐,剛要開口求饒,韓左川已經下令:“砍了。”
“你可願降?”韓左川又走到那位身披儒衫、獐頭鼠目的幕僚面前道。
“我……我乃離陽子民,又自幼飽讀聖賢之書,豈會投靠你等包衣禽獸?!”那幕僚說的是一個大義凜然,只是眼神卻有些飄忽。
韓左川看在眼裡,不屑道:“言不由衷,砍了。”
“大人,我願降!願降!求大人饒命!”剛才還一身傲骨的幕僚,頃刻之間就折了節。
押著幕僚的嗎兩名手下回過頭來,望向韓左川。
韓左川冷笑道:“枉讀聖賢之書。 砍了。”
他走到第三人面前。
這是一位披甲武將,本應該在陣前橫刀立馬,此時卻嚇得腿腳發軟,別說橫刀了,就是站著也站不穩了。
韓左川道:“砍了。”
那名武將被拖了下去,鬼哭狼嚎。
這時,剩下的那些上谷守將紛紛跪下來,朝韓左川磕頭求饒,乞求活命。
韓左川再不去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俘虜,有些疲倦道:“偌大一座上谷軍鎮,生死存亡之際,竟無一名忠臣良將。可悲。”
然後他揮了揮手,滿臉疲憊道:“都砍了吧。”
這時孿鞮勿祈走上前來,趕緊見縫插針恭維他道:“先生僅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就兵不血刃破了上谷城,簡直就是武侯再世!”
見韓左川不說話,孿鞮勿祈接著拍馬屁道:“像這群豬狗不如的東西,就應該統統殺光殺絕!連最基本的仁義廉恥都沒了,活著還不如一條狗!”
聽到孿鞮勿祈的話,韓左川突然笑了:“我也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我……”孿鞮勿祈滿臉惶恐道:“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
韓左川沒有說話。
而後,他再也不管身後的那群天狼貴族,遣散親衛,獨自一人走在秋風蕭瑟的上谷城中。
此時秋高氣爽,塞上的風也有些寒了。韓左川攏了攏身上單薄的衣裳,蹲下身子,捧起了一抔黃土。
他望向南方,喃喃道:“世人輕我、笑我、謗我、辱我、賤我、惡我,又能如何?”
“世間有一人知我,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