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之人,晉陽公主從來都不會手下留情。那位三關鎮的周總兵活生生被村中百姓一口一口咬死,受的罪也跟凌遲差不多了。
是夜,晉陽公主在村子裡住了下來。那些放下武器的士兵又重新撿起了刀槍,只不過,這次他們不再是為了屠戮百姓,而是為了保護屋裡那位讓他們生不出絲毫反抗念頭的公主殿下。
他們也都是離陽的子民,可他們身為士兵,又豈敢不服從軍令?那位公主殿下說了,從前的罪孽她可以既往不咎,但她留著他們的命,是要他們帶著愧疚,死在戰場之上。
死在戰場之上。
短短六個字,這些早已麻木不仁的士兵似乎又燃起了鬥志。都是熱血兒郎,身為軍人,誰不向往血染黃沙、馬革裹屍?只是歲月如刀,斬盡了他們的豪情壯志,也就只剩下麻木不仁了。
可今日,他們看到了這位公主殿下的絕世風采,他們身為男兒,竟不如一名嬌生慣養的天家女子!
第二天一早,晉陽公主便在眾多士兵的簇擁之下離開了小村。她要去雁門關,去搜集他那個喪盡天良的皇兄的罪證、去看一眼她父皇的江山究竟變成了哪般模樣。
而小村這邊,楊素他們自從拜在孫老頭門下,每天都是翻書破百頁、手書過萬字。
當然,生性懶散的翠花除外。
翠花這個一月裡實在無聊,經常獨自去野外追兔子,然後這一帶的兔子們就倒了八輩子血霉。在翠花不辭勞苦的追逐下,方圓幾裡之內,幾乎再也看不到兔子、野雞之類的蹤影。因為野兔、野雞都帶一個“野”字,野味也帶一個“野”字。
孫老頭望著家中的那三個年輕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滿意的是三個人,所以包括整天無所事事的翠花。
他能不滿意嗎——常言道吃人家嘴軟,此時他正吃著翠花拾掇出來的野味,喝著小青孝敬的酒。
辛稼軒有詞“醉裡挑燈看劍”,此時微醺的孫稚繩沒有看劍——他在看楊素。
都說重劍無鋒。楊素這把還未開刃飲血的山河大劍,有朝一日出鞘在世間,又會是怎樣一幅“江入大荒流”的蕩氣回腸?
楊素天賦秉異,幾乎不需要孫老頭如何刻意去點撥,孫老頭偶爾說幾句,也都是淺嘗輒止。
孫老頭知道楊素出自鳳鳴山,可饒是如此,他還是被楊素滿腹的駁雜學問給震驚到。自己這個年過八十的老書生,讀了一輩子書也就罷了;可楊素一個剛及冠的毛頭小子,怎就一不留神就博古通今了?
天佑華夏!
值此廟堂腐朽、邊境飄搖之際,孫老頭能夠得遇楊素。於是,浮生未敢歇的孫老頭,終於可以伶仃大醉、再不管那身後之事了。
夜以繼白晝、通宵又達旦。
等楊素他們跪別孫老頭,離開荒村的時候,已是九月中旬。他們在神州大地上輾轉大半年,終於開始朝他此行的目的地——那座千古雄關進發。
村頭,孫老頭望著那三道漸行漸遠的年輕身影,眼中欣慰,可心底的那道陰霾卻如何也揮之不去。他望向北方,喃喃道:“又是一年秋草黃,草原上馬膘正肥,天狼鐵蹄又要南下了……”
孫老頭歎了口氣,攏了攏身上單薄衣衫,轉過身道:“今秋的風,似乎比往年寒一些……”
然後,他把自己畢生的書稿盡數搬出來,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不留一字。歸鄉。
一年後,天狼大軍踏破離陽山河,
兵鋒直下高陽城。 彼時城內無守軍,一位須如大戟的老人卻攜全家老幼披甲上陣。
城破。五子、二侄、十四孫,一家四十余口,無一人乞討求活,盡數殉國。
孫銓、孫鉁、孫鈐、孫鋡、孫鑰、孫鈰、孫鎬、孫鉦、孫鋐、孫鍊、孫鍈、孫鉉、孫鏗、孫鏘、孫之沆、孫之湜、孫之澋、孫之淓、孫之瀗、孫之滂、孫之潔、孫之浯、孫之渵、孫之汴、孫之澧、孫之涺、孫之湚、孫之澤、孫之沾、孫之渼、孫之淽、孫之泳、孫之淐、孫之渙、孫之澳、孫之潠、孫之瀚......
滿門忠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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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老頭料的沒有錯,此時的草原上,天狼各部奉屠耆單於蘇赫之令,大軍正源源不斷地朝著陰山腳下集結。
天狼王帳內,一位中年人身披金甲、腰挎七寶彎刀。他身旁立著一位鐵塔般的勇士,目光所至,眾人紛紛低下腦袋,無人敢與之對視。
此人正是北方草原的主人、天狼屠耆單於蘇赫。
王帳裡似乎正在議事,卻礙於蘇赫的虎威,沒人敢說話,所以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下面終於有一位族長朝最前方的那道霸氣身影開口道:“大單於,我滹毒一族謹遵大單於號令,如今舉族而出,已有兩萬兒郎集結在大青山下。大單於,您的號令,我滹毒一族自當無條件服從, 只不過滹毒不懂,往年南下,派個幾千兒郎下去打打秋風就好,可今年為什麽要傾族而出?”
蘇赫瞥了滹毒族長一眼,那位四十多歲的粗獷漢子頓時低下頭去,心中惴惴。
蘇赫從金椅上站起,環視了一眼帳下諸位族長,微笑道:“往年南下,只是為了給我草原兒郎尋個溫飽、捱過嚴冬。
可今年不同。
孤已得到三晉線人密報,今年新上任的上谷總鎮總兵乃是一個貪生怕死的草包,只是買通了離陽宰執李虞山,才得以上位。還有南人皇帝生的那個草包皇子,也在三關鎮監軍。”
蘇赫接著道:“離陽國力雄厚,與他們正面消耗,我天狼毫無勝算。可他們楚人不是已經說了,要揚長避短、避實就虛嗎?
離陽內部有了這賊庸將,就等於我天狼憑空又多出了百萬大軍!”
蘇赫握著刀柄走出王帳,身後天狼各部首領緊緊跟隨,望著最前方那道金色背影,目光熾熱。
蘇赫望向南方,冷笑道:“居庸關乃是大燕城的門戶,重兵防守之下,我天狼大軍無隙可尋;可三晉不同,三晉天高皇帝遠,離陽雖然重視,卻不比京畿重地。”
蘇赫望著雁門關方向,睥睨道:“孤只要破了那道不知道被離陽哪位高人重新經營過的雁門關,就可以沿著滹沱河谷取道東北,長驅大燕城腹地!”蘇赫以刀指著南方,冷笑道:“往年孤不掌兵權,小打小鬧也就罷了。如今,孤將祖上榮光與草原兒郎的期盼背負於一身,定要帶領我草原兒郎屠上谷、破三關、重新打下那座煌煌大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