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身上的傷勢其實並不致命。可由於天氣炎熱,加上他們擔憂那些紫衣人追殺而一路馬不停蹄,小青的傷口終於還是潰爛了。
楊素二人心急如焚。他們能感覺到,那些紫衣人那天既然拚了性命也要除掉小青,這次根本他們就不會輕易放過他。
所以楊素他們即便喬裝打扮了一番,可還是害怕那些武功高強、出手狠辣的家夥追上來,更怕小青因此枉送了性命。
由於小青受了傷,不敢太過顛簸,幾人又不敢走大路,所以馬車行進的很慢。
兩天過後,他們路過懷州府武德縣境內一個叫菊亭的小村裡的時候,小青的傷已經已經不能再耽擱了。
楊素他們走進了村裡,在村頭遇見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與楊素差不多年齡,正一手捧著書,一手拿著木桶給菊田澆水。
楊素走上前去,見這書生身穿白領藍色直裰,衣服上打了不少補丁。這人臉上胡子拉碴,有些不修邊幅。
興許是看書看到了酣暢處,單手拎桶的讀書人冷不防澆了自己一鞋。他低頭看了一眼鞋子,竟然又接著看起手中書來。
楊素望見這一幕,被這位書生感染,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他走到那位書生面前,書生也沒察覺。
於是楊素朝書生施了一禮,開口問他道:“請問兄台,這方圓一二十裡可有醫治外傷的郎中沒有?”
書生冷不防被人打斷思緒,終於抬起頭來。他見楊素眼生,也是一身讀書人裝束,不冷不熱道:“沒有。”
“打擾了。”楊素見書生舉止傲慢,也不惱怒。又朝他施了一禮,轉身離開。
書生瞥了一眼楊素背影,見楊素腰杆挺直不倨不傲,突然叫住他道:“慢著。”
見楊素轉過身望著自己,書生面無表情道:“什麽傷,我看看。”
楊素雖然心中疑惑,可還是領著這位書生來到了馬車前。
書生把身子探進車廂裡,掀開小青衣裳看了幾眼,見那些傷口似乎是鈍器所傷,所以他古怪地瞥了一眼楊素與翠花,最後還是沉聲道:“去我家吧。”
書生領著楊素他們的馬車往自己家裡走去。路上遇見三五個油頭粉面的家夥,穿的雖然不是綾羅綢緞,卻也高人一等、光鮮亮麗。
那幾個家夥似乎與書生有過節,見他領著楊素從身邊走過,領頭那位身穿藍衣的家夥朝著書生冷笑道:“呦,我道是誰呢,原來是衛泱衛公子啊。”
聽到藍衣人的話,衛泱冷笑一聲,沒有理睬。
“哎,這就想走?”藍衣人見衛泱不理他,手裡折扇一合,趕緊攔在他的前面,嘻嘻道:“聽說私塾裡的那個老不死上個月才給你行了冠禮,還賜了個表字,叫什麽來著……哦,衛維水。”
那人見衛泱臉色陰沉,笑容越發玩味:“‘瞻彼洛矣,維水泱泱’。多好的寓意啊。只不過,你這廢物憑什麽當得這麽好的表字?什麽‘維水泱泱’,我看你是‘軟毫入水缸’吧?”
藍衣人身後的那幾個家夥愣了愣,可轉瞬就想明白“軟毫入水缸”的意思,都在一旁哈哈大笑、拍手叫絕。
楊素冷眼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有些厭惡。這些人顯然也是讀過聖賢書之人,可觀他們言行舉止,卻比一些潑皮更加無賴。
衛泱見那幾個家夥沒完沒了,突然對他們不屑道:“‘軟毫入水缸’好歹還沾掛點墨水。你又是什麽?‘硬毫刷馬槽’?”
“你!”藍衣人正笑的興起,
突然聽到衛泱的話,他給憋了一下,笑聲也戛然而止。 那人似乎有些惱羞成怒,捋起袖子就要動手,卻見衛泱朝他冷笑道:“怎的周馬槽,想動手?你這個‘身殘志堅’的廢物罵也罵不過我,打又打不過我,到時候還得叫上這幾個‘曝而酵之、入畝傷根’的東西一起上,丟不丟人?”
楊素與翠花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這讀書人看著悶頭悶腦,怎的就一鳴驚人了?
“楊素,這‘身殘志堅’我懂,可什麽是‘曝而酵之、入畝傷根’?”翠花問楊素道。
楊素忍俊不禁道:“先用太陽曬、然後再捂起來發酵,還能拉到田地裡當肥料的,你說是什麽東西?”
“大糞啊!”翠花茅塞頓開。
“也不是。”楊素搖頭笑道:“大糞至少還能做肥料,可衛兄說他們當肥料都傷莊稼。”
“哦……那就是連屎都不如了。”翠花樂得“花枝亂顫”。
這讀書人罵人,果然是不帶髒字啊。
“你!”一旁眾人以為楊素與翠花是在一唱一和、故意嘲諷他們,都是大怒。可他們見楊素他們眼生得很,不敢貿然出手,所以他們又把一腔怒火都轉移到了衛泱的身上。
眼看著這個叫衛泱的就要被群起而攻之,翠花終於挺著胸脯走上前去。
——這山中無老虎,花爺咱不就是大王嗎?
“嘛呢你?”翠花雖然個子沒人家高,可氣勢卻高出了一大截:“眼睛小,看不見你爹我?”翠花二話不說,拎起穿藍衣那人的衣領,隨手就給扔出了一丈開外。那個藍衣人這時候終於有了一點文弱書生的模樣——被翠花這麽隨手一丟,他竟然直接昏死過去!
“你!”與藍衣人一夥的那幾個家夥看到翠花如此“粗魯”,都是大怒。
“我什麽我?一起上?”翠花叉著腰,睥睨那個眾生道。
“粗魯!”幾個家夥趕緊忙跑過去把藍衣人扶了起來,又瞪著翠花色厲內荏道:“俺們都是聖人門生,不跟你這個未開化的渾人一般見識!”
說完他們扶著那個藍衣人,腳底抹油,竟然溜了。
隻留下翠花在那兒顧影自憐,大歎高手寂寞如大雪崩。
經過這麽一鬧,衛泱似乎覺得翠花很是對自己胃口,終於不像剛開始那樣不近人情。
幾人來到衛泱的家門口,楊素和翠花小心翼翼地把小青從車上扶下來,與那位車夫結清了車錢,又多給了些銀兩,拜托那位老車夫權當沒見過他們三人。
老車夫千恩萬謝,駕著車離開了菊亭。
三人被衛泱領進家中,楊素見衛泱家徒四壁,對他的觀感又好了幾分。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卻不墮青雲之志。這種讀書人才是我輩中人啊。
“阿婆,小妹,我回來了。”衛泱走進屋裡,扶出來一位面色慈祥的老人,老人身後還跟著一位衣衫樸素的少女,雖然不施粉黛,卻也亭亭玉立、清麗可人。
衛泱指著面色蒼白的小青對老人道:“阿婆,這三位是過路的客人,孫兒見這位兄弟的傷勢實在不能耽擱了,就把他帶回家裡醫治。”
老婦點頭,招呼衛泱扶小青去床上休息。
楊素二人扶著小青走進了茅屋裡。
小青雖然虛弱,可好歹還能讓人攙著走幾步路。他望見衛泱身後的那個姑娘,只看一眼,便再也無法挪開視線。
少女有些羞怯,可那頭及腰長發卻烏黑如瀑,她見小青看自己,低下頭,羞紅了臉。
“這是我的小妹,叫衛娘。”衛泱介紹道。他見小青一直盯著自己的妹妹看,眉頭微微蹙起。
小青被衛泱安置到他自己的床上,然後他給小青把了把脈,又吩咐楊素把小青的衣裳脫下來。
只見小青的刀口發白,已經化膿。衛泱望見,歎了口氣。
“衛兄為何歎氣?”楊素見到,問他道。
衛泱盯著楊素道:“他身上的傷口,可是刀傷?”
楊素點頭。
“他的傷,我能治。”衛泱盯著楊素:“可你們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與別人以性命相搏?”
楊素無奈搖頭:“我要是說我也不清楚那些人為什麽要殺我們,你信不信?”
“我信。”衛泱盯著楊素的眼睛,鄭重道:“雖然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相信你。”
“多謝衛兄的信任。”楊素心底一暖。這個讀書人,著實與眾不同呢。
只是楊素不知道,其實衛泱在心底也給了他同樣的評價。
衛泱看了一眼虛弱的小青,皺眉道:“我信任你,也請你相信我。我說我能治他,就能治好。從這裡往西南走十幾裡路,有一處集鎮。你到那裡打些橫水燒酒,再隨便尋點生石灰回來。你要是還有余錢,再買些金創藥來也行,這些東西就夠了。”
楊素雖然不知道衛泱要幹什麽,可他還是點了頭。
楊素吩咐了翠花幾句,然後朝著衛泱所說的那處集市走去。
沒過一個時辰,楊素就一身大汗從集市趕了回來,手裡提著衛泱要的那些東西。
衛泱見楊素如此心急,又高看了他一眼。他接過楊素手裡的燒酒,直接把將生石灰倒進酒壇裡,搖晃起來。
如此又朝酒裡加了三五次石灰,衛泱把那壇子酒靜置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衛泱從壇子裡撇出些許清澈酒水倒進碗中,端給了楊素。
“時時用這碗酒水替他擦拭傷口,每次擦完後記得換藥。”說完衛泱把酒壇子也一並遞給楊素。
“這就完了?”翠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這赤腳郎中別說赤著腳了,他連腳底板都磨乾淨了吧!”
楊素沒理翠花,直接端著那碗酒水朝小青走了過去。
“不是……”翠花看得心驚肉跳,“小滿,他就這麽拿一壇子酒晃了一晃,你還真信?”
“他信我,我就信他。”楊素微笑道。他走到床前,小心除去小青身上的衣物,用碗裡酒水替小青擦拭起潰爛傷口來。
小青皺著眉頭,卻咬著牙一聲不吭。
楊素用酒水給小青擦拭好傷口,再抹上金創藥,這時小青已是渾身大汗淋漓。
衛泱又端著一個碗走了進來,碗裡不知是什麽東西,呈綠色。
他坐到小青身邊,不由分說地把碗裡的綠色液體灑在了小青的傷口上。
“這是什麽?”楊素衛泱問道。
“白菊汁。”衛泱回答楊素道:“菊亭的白菊為中原特產,有清涼去潰的功效。”
衛泱說完就要離開,這時聽見祖母在院裡喊道:“泱兒,給阿婆把咱家的蘆花雞逮住,它跑的太快,阿婆抓不住。”
衛泱走出屋子,問祖母道:“阿婆,捉它作什麽?”
衛婆婆滿臉慈祥道:“我看那青衣後生臉色不太好,想燉個湯給他補補身子。”
衛泱聽罷沒有作聲,三兩下就把那隻母雞捉住,他撫了撫母雞的頭,雖然於心不忍,可還是拿起刀割斷了雞的脖子。
楊素在窗邊看著這一幕,心裡百感交集。
要是他沒有猜錯的話,這戶人家的吃食十有八九是用母雞下的蛋換來的。要不大氣的衛泱怎麽會對一隻母雞如此難舍?
楊素又打量了一遍這個一貧如洗的家,越發欽佩這祖孫二人。
楊素他們三個在菊亭住了下來。
也不知衛泱哪來的方子,小青自從抹了那種生石灰拌過的酒水之後,傷口的潰爛就被控制住。幾天過後,他身上的傷口竟然結了痂。他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這幾天裡,楊素和衛泱打通鋪睡在地上,二人閑來無事便一起探討學問。他們不談則已,一談竟相見恨晚、互為知己。
衛泱驚喜於楊素的學識淵博、神華內斂;而楊素則敬慕衛泱的大氣磅礴、鋒芒畢露。
毫不誇張地講,這兩個讀書人像是一幅太極陰陽圖——神華內斂的楊素是陰儀,而鋒芒畢露的衛泱自然是陽儀了。
小青的傷勢越發見好,已經與正常人沒什麽兩樣。當然,這幾天也多虧了衛娘的悉心照顧。
楊素有好幾回都發現,小青看衛娘的眼神有些熾熱。對此,他當然樂見其成。
可衛泱就不一樣了,自從發現小青有事沒事總是偷瞄自己妹妹後,他就再也沒對小青有過好臉色。
楊素知道衛泱家貧,最近與翠花去過幾次集市,每次都背回不少東西。
衛泱的阿婆總是不願意收,倒是衛泱,每次都理所當然收下,一點不像尋常書生那樣酸腐。
又在衛泱的家裡住了兩天后,小青的傷勢已經完全好透。
這天清晨,楊素三人拜別衛婆婆,就要離開菊亭,繼續北上趕路。
小青看向衛娘,眼中的不舍雖然藏了又藏,可楊素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
對此,楊素也只有暗地裡歎息了。因為楊素知道,二人雲泥之別,小青貴為天南王府長子,注定會成為南疆的下一任藩王;而衛娘只是一名尋常百姓,天南王府如何會同意這門親事?
楊素望向小青,只見他握緊拳頭,長舒了一口氣,似乎做了什麽決定。
臨走之前,楊素突然問衛泱道:“衛兄,可還記得你我二人的大燕城之約?”
聽到楊素的話,衛泱哈哈大笑道:“後年杏榜,定壓你一頭!”
二人相視而笑,笑聲衝淡了離別的傷感。
……
兩年後,楊素終於和衛泱在離陽國都相遇。二人一時瑜亮,被好事者稱為“離陽雙璧”。
而衛泱高中杏榜後,竟婉拒了天子招徠,主動辭去翰林庶常,為一縣父母、養一方水土。
乾寧帝對帝師韓谷先生感慨道:“莫道人心今不古,我有衛泱,不慕榮華,可堪大任。”
韓谷先生點頭:“半甲子後,可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