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鳳鳴山其實並不高,可因為有鳳鳴書院、有范家,所以這座山也就成了天下讀書人心中的聖地。
隻不過由於范家的避世,整個離陽王朝除了那幾個真正身居高位的棋手之外,更多人聽到的,隻是一個個代代相傳的傳說罷了。
范鯉年輕時的那次入世,也隻是化名‘范梨’,所以那位聖宗皇帝後來得悉真相之後,也是暗自後悔。
隻不過,那時的范鯉早就見慣了廟堂上的蠅營狗苟,心灰意冷之下辭官歸隱了。
鳳鳴山山路蜿蜒,從山腳走到山頂差不多有四裡多路。
楊素沿著青石台階一路下來,當他走到山腳碑林處時,那原本因為離別而淡去的豪情壯志,又漸漸沸騰於胸。
碑林旁邊有一塊大青石,此時,一個尖嘴猴腮桃花眼的家夥正蹲在那塊青石上。那人一手托著‘香腮’,另一隻手正銷魂地掏著鼻屎。
蹲在大青石上的那個家夥雖然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卻瘦的跟個猴似的。
他似乎在等人。
果然,看見楊素之後,他就開始不停朝著楊素搔首弄姿擠眉弄眼。
可楊素卻仿佛沒有看見他似的,理都不理。
見楊素又開始杵在碑林旁發呆,那人禁不住出言譏諷道:“哎哎哎,我說小滿,這成片的石頭牌牌,究竟有啥好看的?每次走到這兒你都跟丟了魂似的!此時好山好水良辰美景,你竟然連如此風流倜儻的我都視而不見?你知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麽?你錯過了欣賞世間最美的風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崔華崔小公子!”
楊素瞥了那人一眼,轉身又朝山下走去。
“呵,好大的架子。讀書人就是跟咱們出苦力的不一樣啊,你瞧這轉身,了卻紅塵啊;你瞧這腿腳,步步生蓮啊;你瞧瞧這書箱,包羅萬象啊;你再瞧瞧這渾身上下答扮,嗯……玉樹臨風風流涕淌啊……”
話嘮男當然就是翠花了。此時他絮絮叨叨地跟在楊素屁股後面,見楊素一直不理自己,他又一溜煙繞到楊素眼前,白眼道:“小滿,我這一大清早的嘟囔半天了,賞個溫暖人心的微笑好不好?”
楊素終於停下腳步,對翠花笑道:“良辰美景,風流倜儻的你怎麽不去打鐵?”
翠花白眼道:“我再說一遍,我那不叫打鐵,叫鑄劍!取日月之精,鑄入世之劍!還讀書人呢,切!”
“好的翠花。”楊素笑道。說完繼續朝山下走。
“小滿,我再告訴你一遍,我叫崔華,淬塵世之糟粕,凝日月之精華!崔華!不是翠花!”
“知道了翠花。”楊素點了點頭,繞過那人,又接著朝山下走。
“你!”
因諧音“翠花”被楊素喊了十幾年、卻每次都要正兒八經解釋一遍的話嘮男崔華氣急敗壞道:“楊樹,你是不是每回都要這麽聊天?你成心的吧!你正兒八經跟我聊一回能死啊?”
楊素不理會。
“你再給個表情好不好?”翠花一臉“無助”。
楊素不理會。
“你行!”翠花氣急,怒聲道:“我爹知道你今天要走,特地要我在這兒等你,喊你去我家坐坐。”
楊素點頭,對翠花道:“我正要去拜別崔伯。”
聽到楊素的話,翠花滿意地點了點頭,老氣橫秋道:“嗯,這才對嘛!不枉我爹和我這些年這麽疼你。”
楊素不理會。
翠花無聊,
自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楊素裝束,又拍了幾下他後背上的竹藤書箱,奚落道:“我說,你們這些書呆子是不是生下來就要比別人麻煩?成年就成年是的,還得加冠;加冠就加冠了,還得遊學;遊學就遊學唄,還得負笈;負笈就負笈唄,還得出趟遠門……你們是不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是經天緯地博古通今浩然正氣可毀天滅地吞吐日月的讀書人,啊?” 楊素不理會。
翠花似乎早已習慣楊素半死不活的模樣,自顧自吹著口哨,百無聊賴。
楊素突然轉過臉,正色道:“有件事問你。”
“你說你說。”聽到楊素居然有事情問他,翠花跟過年似的,滿臉期待與驚喜。
楊素笑道:“你們打鐵的這麽多,叫大壯二牛三狗四驢的,為什麽你爹非得給你起個女人名字,叫翠花?”
翠花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楊素接著道:“還有,‘月’是誰?為什麽你每說幾句話都要帶上‘日月’二字?”
翠花嘴一歪肩膀一斜,目瞪口呆。
……
翠花家就在山腳下的碑林旁。他的父親單名一個“鐵”字,人如其名,以打鐵為生。
在楊素的記憶裡,似乎想起崔伯,腦中都是叮叮鏘鏘的打鐵聲。
崔伯年齡比范鯉稍大,身體瘦削,膚色暗黑,如同一棵上了年紀的盤根老槐。
楊素有時也會想,崔伯會不會也跟自己的師父范鯉一樣,是一位隱世的高人。可每每看到那道單薄佝僂的身影、看到他笑起來露出的那兩排黃槽牙,楊素都會自嘲笑笑,暗道自己想多了。
鳳溪邊佇著三間竹屋,翠花走到門前直接推門而入。
“來了。”看到翠花身後的楊素,正在擦拭一把青色長劍的崔鐵放下手中劍,招呼楊素道。
楊素對崔伯執弟子之禮,這是范鯉要求的。也因為范鯉對崔伯都如此尊敬,楊素才會覺得他是一位隱世高人。
崔伯把手中的劍朝牆角隨手一丟,胡亂抹一把汗,招呼楊素坐下。
楊素下意識望了一眼牆角的那把劍,只見那劍的劍身呈深青色,上有天然花紋;可當楊素視線稍斜一點之後,又似乎看到劍身微微泛紫,頓時驚奇不已。
翠花曾經對楊素吹噓道,他爹鑄劍,動手前先思量十年。在開始鑄劍的那一刻,其實心中寶劍已成。可他爹每次都會壓住心性,硬是把劍一點一點給鑄廢,以此砥礪心性。
對此,楊素連嘲諷都懶得給。
可今日看到這把劍,楊素一陣恍惚。若當真如翠花所說,這把劍鑄成後,又該是何種氣象?
崔鐵見楊素一直對著那把劍發呆,笑咪咪道:“小滿,聽說你要去塞外?”
楊素點頭道:“恩師有命,學生不敢不從。”
崔鐵搖了搖頭,對楊素道:“塞外不比天南,外面兵荒馬亂,你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讀書人,就這麽孤身前往?”
楊素覺得今天的崔伯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可究竟哪裡不同,他又說不上來。
見崔鐵一直盯著自己,楊素愣了愣,可還是點頭。
崔鐵搖頭笑道:“你啊你,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去年去王城買鐵,聽天南城裡的說書人說,如今北邊的天狼國出了個左屠耆王,時常引兵南下,將我離陽邊軍打得如同土雞瓦狗一般,離陽朝廷現在是談虎色變啊。小滿,如今北方邊境戰火不斷,你還要去?”
楊素堅定道:“師父從小就沒強求我做過什麽,這次他既然開口,自然有他的道理。邊境戰亂、百姓流離不假,可我既答應了恩師,就沒有怕死不去的道理。亞聖曾言‘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輩讀書人既然口口聲聲‘家國天下’,到頭來隻許百姓橫死,自己卻惜福惜命,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楊素接著道:“師父曾說‘大魏多詩、前趙善詞,魏詩趙詞裡滿眼的蒼生黎庶、民生多艱,可奸臣禍國之時,又有幾人為民請命?神州陸沉之際,又有幾人與國共存?’恩師還言‘寧做一小事,勝作詩萬卷’。楊素已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從今日始。”
翠花站在一旁,努努嘴,對楊素的話嗤之以鼻。
崔鐵卻歎了口氣,望著一身正氣的楊素緩緩道:“你與你師父年輕時一樣酸,也一樣……可愛。怪不得他對你如此緊張。你師父年前就來找過我,想要我隨你出去走一趟。”
楊素一怔。
崔鐵接著道:“我老了,隻想留在鳳鳴山。再者,你師父在鳳鳴山,崔家的後人,就應該在鳳鳴山。”
說完,崔鐵走進屋裡,拿出一張青銅鬼臉丟給翠花。
翠花拿在手中翻來覆去,不知道老爹給自己這麽個東西是要做什麽。
楊素早已從崔伯的話裡聽出蛛絲馬跡,現在又看到這張面具,他頓時震驚得無以複加!
范鯉九世祖范履霜曾化名范熙文入世,在他經略西北時,帳下有一員大將崔英。那崔英因為長得太過英俊不能威懾敵軍,所以每逢大戰,皆是披頭散發、戴著一張青銅鬼臉馳騁疆場。敵寇畏如天神,不敢正攖其鋒!
范家,崔家。
如此,崔鐵的身份水落石出。
崔鐵看了一眼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內心早已翻江倒海的楊素,鄭重對翠花道:“崔華,爹老了,也懶得再出去沾染山外的那些糟心事,所以這次你替為父跟著小滿走一遭吧。小滿的安危,為父也一並托付給你了,他要是在外面傷了一根汗毛,你也不用回來了。”
翠花正撥弄著手裡的青銅面具,聽到崔鐵的話,嚇得手一抖,手裡的面具差點砸到腳面子上。
翠花也顧不得去撿面具,他趕緊跑到崔鐵身邊,拉著老爹的胳膊乾笑道:“這個……爹,您也知道最近孩兒一直都在鑄劍,您打小就教導孩兒,做人貴在持之以恆。孩兒手裡這把劍怎麽也得再過個十七八年才能鑄好……那個……孩兒也想和小滿一起出去遊遊山玩玩水,可實在沒空啊……也怕小滿等急了……”
聽到翠花一本正經的瞎話,崔鐵頓感老懷寬慰。當然,他感動之余手也沒閑著,隨手從劍架上抓起一把巨劍,看也沒看就朝翠花擲了過去。
翠花趕緊朝一邊閃去。他險險躲過那柄粗壯劍身,卻嚇出一身冷汗。
翠花回過頭,見那把劍已經深深插進地裡,只露出半截劍柄,他壯了壯膽,對崔鐵嚷嚷道:“爹,我……我又沒習過武,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麽保護小滿這個書呆子?您您您也說了如今邊境兵荒馬亂,我和他一起出去,不是娘入……我呸!不是羊入虎口嗎?”
崔鐵搖頭道:“這麽說,你不願意?”
“爹,不是孩兒成心拂逆您老人家的意願……您要打要罵都成,可您要孩兒去送死,那孩兒可不乾……”
崔鐵又從劍架上抽過一把宛如春水的細劍,一邊用手輕輕擦拭著,一邊朝翠花冷笑道:“崔華,我再問你一遍,你可願意隨楊素出去走一趟?”
“願意!”翠花望著老爹手裡的劍,滿臉驚恐道。
“嗯,男兒志在四方,既然你執意出去,為父就是再不舍得,也不好阻攔。”崔鐵還劍歸鞘,看著翠花直點頭。
“崔伯……”看到這爺倆“父慈子孝”的模樣,楊素哭笑不得。他見一旁的翠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想為他說幾句話。
“小滿,你別說話。”崔鐵擺了擺手,又轉過臉問翠花道:“崔華,你還有沒有什麽要求要說?”
翠花知道自己老爹心意已決,結局不可能再改變。他眼珠子一轉,對崔鐵乾笑道:“爹,您能不能把裡屋劍匣裡的那把‘青魚’給我?”
崔鐵一愣,然後他笑道:“等你從外面活著回來,不止‘青魚’,爹連‘殺鯨’、‘白鷺’、‘紅鳧’也一並給你。”
“爹,您都一把年紀了,說話可得算數!”翠花從地上蹦起來,驚喜道。
崔鐵又想一巴掌抽死這個不會說話的混帳兒子,可他忍了忍,還是點頭。
“哇哈哈哈……”翠花一躥三尺,桀桀怪笑道:“男兒一諾輕生死,血濺五步又何妨?提著殺鯨我劈柴火,二尺紅鳧我送小娘!小妖精們,小娘子們,你們塗好胭脂了嗎?你們穿好衣裳了嗎……風流不減絕世無敵的崔華崔大官人,來啦!哎呦……”
崔鐵終於聽不下去, 一腳把翠花給踹翻在地。
那一刻,整個鳳鳴山都安靜下來。
翠花從地上爬起,迅捷如猿。他拍了拍地上泥土,離崔鐵遠遠的,生怕自己老爹一言不合又踹自己。
崔鐵盯著翠花,神情嚴肅道:“崔華,出了鳳鳴山,一切以楊素為主。如敢悖逆,有如此劍!”說完,他從劍架上拿起一把寸寬長劍,眼神一冷,那把劍彎出了一個悲壯弧度,在崔鐵的手裡斷成了兩截!
翠花見自己爹又把斷劍朝自己這邊扔,急忙朝身後挪騰。
可那兩截斷劍隻是隨手丟到剛才自己站的地方,並沒什麽力道。
翠花望見,這才壯了壯膽,對崔鐵道:“爹,您有話好好說行不行?別動不動就折劍,這劍花了您那麽長時間才鑄好,折了多可惜……雖說您的手藝確實不怎地,可這把劍好歹也能劈個柴吧?就算劈不動柴火,好歹能切個菜饢個瓜吧?就算不能切菜,起碼還能賣個廢鐵吧?就算現在鐵不值錢,可您也不至於把它折了吧?你折斷它事小,要是不小心劃傷您老人家的手,那又得上藥包扎,這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嘞……”
翠花正捧著那兩截斷劍不停絮叨著,忽然感覺身前有風朝自己襲來。他也顧不得手裡斷劍,直接就朝一旁滾了過去。
只見翠花懶驢打滾的同時,一把巨劍險險割破他的衣服,“錚”地一聲,以石為鞘,劍身直直插入磨劍石!
翠花望著那把劍,拍了拍自己胸口,朝崔鐵淒厲喊道:“爹!您又亂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