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晉陽公主的話,小青愣在那裡,目瞪口呆。
倒是剛剛緩過來的翠花捂著額頭上的那個大包,笑岔了氣。
楊素也難得在一旁火上澆油道:“這位公子長得弱不禁風,怎麽說起話來,如此……大氣!”
小青望著那兩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咬牙切齒道:“別讓我再看到他!”
小青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翠花又笑得四仰八叉:“怎麽,再見到他,你還能走他的旱路不成?”
聽到翠花又開始胡扯,楊素皺眉道:“翠花,以後說話長點心,小心禍從口出。”
翠花滿不在乎道:“這兩個家夥怎麽跟娘們似的,心眼兒也忒小了!”
楊素知道自己說了也沒用,無奈搖了搖頭。
翠花跑進船艙裡換了身小青為他們置辦的乾淨衣裳,仰臉問楊素道:“咱們還真去春神湖?”
楊素點頭。
翠花嘀咕道:“坐個船腦子給搖壞了吧?人家都說那兒不太平了,還非要去!你三更半夜提著燈籠上茅房,去找屎嗎?”
小青一臉的無所謂:“去了也沒啥,就那幾個水賊,真碰上了,也不夠我松動筋骨的。”
“得,又一個自討沒趣的!”翠花一屁股坐到船板上,陰陽怪氣道:“你倆可勁兒折騰吧,反正老子跑得快!到時候真遇上那群截江鬧湖的水鬼,可別怪崔公子我不講江湖道義!”
聽到翠花的話,楊素微笑道:“了塵養的那條大蟲尚且有情有義,那位‘沈龍王’能在春神湖一帶劫富濟貧,不像是喪盡天良之徒。”
楊素望向江岸,平靜道:“真遇上的話,與他講道理就是。”
翠花眼皮一翻,氣極反笑:“那他要是隻認刀子不認道理呢?”
楊素笑著指了指小青。
見翠花又望向自己,小青嘿嘿道:“你不要這樣看我。我跟先生一樣,也是講道理的人。”
小青抱著膀子冷笑道:“只不過,我講道理的時候別人要是不聽,我就把劍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再接著與他講道理。”
翠花嘖嘖幾聲,唉聲歎氣道:“對啊,喝著人家泡的酒,再與人家講道理。”
聽到翠花的話,小青“噌”地一下從船板上躥起來,朝那兩個白衣“公子哥”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齒道:“別讓我再看到這個家夥!”
翠花仍在不依不饒補著刀:“嗯,再看到人家以後,您就把劍架到那人的脖子上,然後問他,‘您泡酒都是用什麽酒?瀘川老酒還是杏花村?加不加糖?’”
聽到翠花的話,小青一個踉蹌,生無所戀。
……
春神湖位於雁水之陽,古稱雲神澤,有八百裡一說。
而巴陵樓在春神湖的東北角,北枕雁江、南仰大湖,自成吞吐江湖之氣象。
相傳此樓一開始是三國大都督魯子敬的閱軍樓。由於登樓後能飽覽春神美景,所以自兩奉南北朝起,無數文人墨客來此登樓留詩,就連大魏詩仙、詩聖二人也未能免俗。
巴陵樓屢屢毀於大火,又屢屢重建。前朝慶歷五年,巴陵太守宗諒重修巴陵樓,委托好友范履霜作文記載此事。
范履霜難卻好友之托,奈何從沒去過春神湖,隻好就著好友寄來的那幅《春神晚秋圖》,寫下了名垂青史的《巴陵樓記》。
春神詩篇數不勝數,楊素也大多看過。
這麽多描寫春神美景的詩詞當中,能與“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一句比雄壯的,
詩隱孟然那句“氣吞雲神澤,波撼巴陵城”算一句;大魏詩聖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也算一句。 可要論通篇波瀾壯闊而不作兒女沾巾狀,則《巴陵樓記》更勝一籌。
因為師祖范履霜通篇沒有“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的酸楚,也不見“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悲愴;有的只是公而忘私、樂以忘憂的豁達情懷。
楊素之所以答應小青來這裡,其實也是想看一眼師祖心中的悲喜憂樂,好承他之志、堅定己志。
三人棄船登岸來到巴陵樓下,正逢天公抖擻、雷聲隆隆。
見天沉欲雨,樓上那些文人墨客、遊子書生們紛紛下樓離去,頃刻間人去樓空。
趨名而來,又避雨而去,這大抵便是芸芸眾生相了。
楊素逆著人群上樓,等到他緩緩登上第三層後,整個樓頂已空無一人。
望著眼前的一汪春神大澤,楊素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翠花望著楊素的背影,對小青嘀咕道:“咱家小滿就是與眾不同,別人看到要下雨都是往住的地方跑,就這呆子傻的別致。”
小青望著窗邊的那道孑然背影,喃喃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得了吧你!”翠花見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一屁股坐到地上。
楊素癡癡望著眼前的江湖美景, 胸中開始激蕩。他從書箱裡取出筆墨,用硯台從窗外隨手接了些無根雨水,開始研墨。
楊素一手端硯,一手執筆,挺腰杆如筆杆,開始在一處空白牆壁上筆走龍蛇:
上承滄溟之水,下接浩蕩之紅塵。
萬丈神川誰吞吐?乾坤日月自浮沉。
君不見逆洄可上九天極,順流可聽東海濤;
中間無風也無浪,留白八百號春神。
君不見春神有詩三百篇,豈敢弄斧於魯、舞刀於關?
如今邯鄲古人意,且留拙作予己銘:
少年及冠出山門,白衣青衫三人行。
不看山河萬裡闊,但求炊煙入夢縈。
從來意馬難栓馴,恰似江水流不停。
問君何得水如鏡?心自無風水自平。
楊素一氣呵成,把手裡的毛筆折成兩截。他正要轉身,身後卻突兀響起了掌聲。
“好一句‘逆洄可上九天極,順流可聽東海濤;中間無風也無浪,留白八百號春神’!”背後有人撫掌大笑道。
楊素轉身,見身後那人白面無須,身穿青底淺灰色氅衣,頭戴高冠,身後還跟著一位鐵塔似的壯漢,不禁皺起了眉頭。
不知為何,楊素總覺得這位商人著裝的中年人長得有些吊詭。可他又想不通這人究竟哪裡不對勁。
當他與那人四目相對後,楊素的心底突然一顫。
他終於想明白,為什麽覺得眼前這人不對勁了。
——這位商人長了一張極為平凡的臉,卻生了一對鷹隼餓狼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