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整宿,東方終於泛起了魚肚白。這時候三人又累又餓,卻只能忍著,繼續用意志撐著身體朝前走。
翠花的肚子餓得咕咕作響,就差沒趴在地上啃草了。他邁著一雙仿佛灌了鉛的腿,蔫巴道:“早知道這一夜都找不到個歇腳的地方,昨夜就把那條人腿給啃了!”
聽見翠花的話,小青沒好氣道:“得了吧你!也不知道昨夜誰給嚇得又哭又笑,這會兒天快亮了,又開始逞英雄充好漢了!”
翠花興許是餓極了,竟懶得與小青爭吵,只是耷拉著腦袋跟著前面的楊素往前走。
三人依靠著身體的本能往前走著,不覺間,東方天際已經泛白。
這時候,前方不遠處有炊煙嫋嫋升起。
翠花最先看見,歡呼一聲,朝著前方生火的人家飛奔而去。
前方村子不大,大概住著二三十戶人家。楊素打聽得知,這裡屬於遠安縣治下,仍歸江陵府管轄。
三人在村裡吃了頓飽飯,又歇息一晚,第二天又要接著趕路。臨行前,小青掏出幾兩銀子給借宿的老人,被老人搖頭拒絕。
見那老人執意不肯收,小青對他道:“老伯,我們沒有平白受人恩惠的習慣,銀子不多,您就收下吧。”
那老人卻搖頭道:“孩子們,你們的心意我心領了,可你的銀子,我確實不能收。”
小青不肯,非要給錢。
老人見小青執意要給他銀子,似乎想起了什麽事情,皺眉道:“孩子們,你們要是執意想謝,老頭兒我倒有一事相求……”
“老伯有什麽事情,但說無妨。”楊素微笑道。
老人歎了口氣,悵然道:“我們這村子喚作牛家莊,莊裡幾乎沒有別的姓氏。二十年前,莊裡卻突然來了一對姓馬的夫婦。那對夫婦雖然也說中原話,卻顯然不是咱們中原人,倒像是西域人種。夫妻二人似乎是避禍而來,在俺們屯子裡扎根後,沒過兩年,就在這裡生下一個孩子。”
說到這裡,老人歎了口氣:“那孩子也是可憐。生下他不久後,他爹就舊傷複發,爛了半個身子淒慘死了。余下個寡婦,獨自拉扯孩子,又生的藍眼睛黃頭髮,日子過得可想而知。”
老人搖頭道:“那個孩子生性寡言,從小就不和莊裡的其他孩子玩耍,成天跟他爹留下的那一對小馬駒形影不離。
孩子名馬師皇,是他爹給取的名字。老頭我覺得這個姓名有氣勢,當年還特地請教了一位先生,這名什麽意思。”
楊素默然道:“馬師皇是神話裡軒轅黃帝的馬醫,傳說他不僅能醫馬,就連天上、海裡的神龍得了病,也會來找他治病。”
“是啊……”老人歎息道:“當年我還在想,這孩子的爹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能給孩子起出這麽個名字?”
見眼前的三個孩子聽得仔細,老漢接著道:“孩子的爹沒死之前,有一次我無意間看到,他的胸前滿是刀瘡箭眼,整個上半身都是!
也是打那時起,我才不顧莊裡的風言風語,開始偷偷接濟這一家人。那漢子到最後舊傷複發,幾乎爛了大半個身子,死得淒涼。那對可憐母子沒有銀子,後事還是我與他家操辦的。”
楊素聽到這裡,笑道:“老伯宅心仁厚,必定福澤深厚。”
老人搖了搖頭,接著歎息道:“那個孩子漸漸長大,幾乎不與人來往,整天對著那對牲口自言自語。村裡孩子嫌他長得黃頭大眼、又一身馬糞味,都喊他‘馬糞’,
成天變著法欺凌捉弄於他。 他養的那對小馬駒四蹄粗壯、身形高大醜陋、鬃毛卷曲烏黑,根本不像善種。村裡都說這馬不祥,千方百計逼他把這對畜生給除掉。”
“那孩子也是倔強,為了這一對他爹留下來的牲口,竟不惜與整個村裡人拚命。鬧了幾次以後,村裡人隻道他是真傻。也就不與他一般見識了。”
老人頓了頓,接著道:“這孩子能醫牲口,別家的耕牛豬羊病了,只要去找他,他都能醫好。
村裡人都說他懂獸語,又見他雖然話少,卻熱心腸不記仇,也就不再為難那兩頭形似惡鬼的畜生。”
“可老天爺似乎鐵了心與這一家人過不去……”老人歎息道:“那孩子的娘親半年前突然得了場怪病。
自從害病後,他那苦命的娘親就不吃五谷雜糧了,整天隻吃些木頭樹皮、草根石子。村裡人見她眼眶深陷、面黃肌瘦,都道她是中了邪,可各路大仙也請了不少,她娘親卻不見好轉,漸漸只剩下皮包骨頭。
那孩子原本就是他娘親給一手拉扯大的,瘋了似的背著他娘四處尋醫問藥、求神拜佛。可他一無銀錢、二來他娘親的病著實古怪,看了不少郎中,也拜了不少菩薩,他娘親的身子卻一天不如一天。村裡老人都勸他治不好就認命吧,老太太都這樣了,還整天顛簸,也不是個辦法。他卻不聽。”
“前兩天聽村裡進城的人說,如今他實在沒銀子給他娘看病了,現在正在縣城裡賣身救母……”
聽完老人的話,楊素低聲道:“老伯是想讓我們幫幫這位孝子?”
老人點了點頭,又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小青苦著臉道:“我是有幾個銀子,也不是舍不得往外掏,可他娘親的病,我們也愛莫能助啊……”
老人本來就是病急亂投醫,聽到小青的話之後,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楊素卻對小青與翠花道:“走,先去看看再說。”
三人拜別老人,在老人的指引下繞過一座山,又走了十幾裡,終於在天黑之前趕到了遠安縣城。三人在城裡一打聽,很快就在東城找到了那個馬師皇。
因為他實在太惹眼了。
——只見那位滿頭金黃頭髮的馬師皇牽著他的兩匹醜馬,跪在一塊木牌子前,後脖子上還插著幾根草。他不時回望他的娘親幾眼,滿臉淚水。
那木牌上用血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賣身救母”。可惜周圍聚了不少人,卻都是看熱鬧的。
楊素他們走上前去,見馬師皇的娘親正躺在一輛木板車上,瘦的已經不成人樣。
此時的天已經漸漸開始熱了,可他的娘親卻裹著一床厚重的破棉被,還不時從被子裡扯出一把髒棉花塞進嘴裡,一邊磨著牙一邊囫圇咽下。
周圍有人說,這黃頭髮的老妖怪一準是中了邪,說完趕緊拉著自己孩子離開。剩下不少膽壯的人手和嘴也沒閑著——他們對著這對母子指指戳戳、陰陽怪氣。
有人嫌棄馬師皇的那一對馬長得醜。有人嘲諷說他娘都這樣了,還治什麽治,趕緊挖個坑埋了吧,免得遭罪。更有人說他娘是中邪了,為了不禍禍別人,不如趁早燒死。
見圍觀的那些人竟如此冷血,就連翠花都忍不住了。他指著那群人破口大罵道:“你們難道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嗎?都他娘的沒娘生沒爹養是不是?”他見不遠處還有一個漢子在那兒笑,指著他罵道:“說你呢!笑什麽笑?什麽東西!”
“你,你這小子說話怎麽這麽難聽?”那個壯漢仗著自己身子壯實,擼起袖子要找翠花麻煩。
“呵,這會又想聽好聽的話了?”小青也走上前去,抱著膀子冷笑道。
“哼,沒教養的東西!咱們走!”那壯個漢原本就是色厲內荏,見小青眼裡似乎有殺氣激蕩,趕緊招呼同伴離開。
小青橫在眾人身前,軟綿綿道:“還有誰看不慣想找事,一塊站出來,本公子還真不怕被狗咬。狗再多,也就是多幾棍子的事。”
見一圈都鴉雀無聲,小青接著道:“怎麽,不嚼舌根了?都給本公子滾遠點!”
圍觀的人見小青如此蠻橫,都散了個乾淨。
翠花看見,勾著小青肩膀,嬉笑道:“行啊,咱們青公子耍起橫來,還真有氣勢!”
小青朝楊素努努嘴,翠花順勢看過去,就見楊素早已蹲在了那個叫馬師皇的孝子身前。
“我們出二百兩銀子,買你這一對馬,你願不願意?”
“不賣!”馬師皇雖然跪在地上,卻流著淚、挺直腰杆倔強道。
“為什麽?”楊素笑了:“你都願意賣身為奴,怎麽還不願意賣你的馬?”
馬師皇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流著淚。
那兩匹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竟湊上前來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臉。
楊素從地上站起,望著那一對面目猙獰的怪馬,平靜道:“北方以北,先驪以前,有一古族,名曰鬼方。這鬼方人生性好戰,憑借坐下驃騎,屢屢叩我華夏邊城。”
楊素看了一眼那兩匹比中原戎馬還高出一頭的怪馬,接著道:“史書記載,那鬼方王族所騎之馬,比中原戰馬要高出一頭。那馬生的四蹄粗壯、面如惡鬼,被我華夏先人稱為‘鬼面麟’。”
馬師皇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卻依舊低頭不語。
楊素不以為意,接著道:“這種馬挽力出眾,傳說負重五百斤還能日行二百。但此獠性情凶惡,不僅吃草,竟還吃肉。”
“史載殷王武丁親征西北,‘三年而克’,征的就是這鬼方族。自那場大勝之後,我中原王朝逐漸強盛,而鬼方族卻一蹶不振,最終連同那種叫做‘鬼面麟’的怪馬一起湮滅在歷史長河中,成為傳說。”
聽楊素自顧自說了這麽多,翠花疑惑道:“小滿,你說了這麽多話,究竟啥意思?”
楊素不理翠花,只是望著那一對怪馬道:“我原以為這‘鬼面麟’只是傳說裡的東西,想不到今天竟能親眼看到。”
馬師皇身子抖得越來越厲害。
世有伯樂,而後有千裡馬。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就是大字不識幾個的馬師皇,也聽過這句膾炙人口的話。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爹留下的這兩匹馬駒究竟是什麽,只有他馬師皇自己心裡清楚。
楊素走到小青身邊,對小青耳語了幾句。
幾人只顧看那兩匹怪馬,卻不見他們身後,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位身背藥箱、頭戴軟腳襆頭的遊方郎中。
小青聽到楊素的話,先是震驚,繼而大喜。他走到馬師皇身前,笑道:“馬師皇,我出黃金千兩、並且願意傾我家族之力來醫治你娘,不知你願不願意賣身於我?”
馬師皇終於抬起了頭。他嘴唇囁嚅,生怕小青說的話不作數:“你……真的願意救俺娘親?”
小青點頭道:“本公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然答應了你,就是求我爹,要他去尋那位神醫李東君,也會盡力治好你娘。”
身後那位遊方郎中聽到小青的話,搖頭笑了笑。
聽到小青的話,馬師皇跪在小青腳下,不停磕頭道:“只要能醫好俺娘親,別說要俺賣身,就是做牛做馬,俺也願意!”
小青把馬師皇從地上拉起,想起他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有些恍惚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見人就跪的道理?”
馬師皇低著頭,喏喏不語。
小青笑道:“不過,我家雖然很大,卻沒有把人當牲畜使的習慣。所以你就是願意賣身為奴,我也不會買。”
馬師皇以為小青反悔,急得都快哭了。
小青看到馬師皇的模樣,又回頭看了一眼楊素,大笑道:“可是,我家先生要我以黃金千兩,買你一身養馬本事,不知你賣與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