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談片刻,先前公子詭諸那同車之人至亭中與眾人相見。眾人重新見禮,原來此人祁姓,士氏,名l,乃公子詭諸的門客。縱然亦是風塵仆仆,但見髭須黑亮、眼蘊神光,一看便知是個才智之士。這個士l在一年之後詭諸繼位被任命為晉國的大夫。
寒暄之後,士l向詭諸匯報和環人接洽的經過。環人的環就是圍起來保衛的意思,那環人正在安排車隊在侯館暫歇,抽調人手環衛車隊貢品。公子詭諸還需在此地等待朝廷掌管邦國朝貢禮儀的大行人到來,禮節十分繁瑣。怎麽個繁瑣?蘇寬自己很快就會領教!
看看天色不早,蘇寬和目夷商定同路前往成周。於是三人起身告辭。
三乘車馬不到一個時辰,於日頭西沉時到達盟邑。蘇寬以前和黑夫調皮,沒少攪擾過此城,盟邑令西門繹和寬兒黑夫十分相熟。在城門處接到寬兒,立即將三車人馬迎到館驛中。按律目夷公子過境需呈束帛請得許可,發下誓言過境期間遵紀守法,得到允許後路過期間食宿由當地負責。但這次目夷和蘇寬公子同路就免了此節。眾人推辭西門繹的宴請,只在房內草草用過飯食,略洗洗安歇。馬匹車輛自有館驛看顧,默在房內吃過就自己趴下休息。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雞叫頭遍。眾人早已洗漱完畢,用過飯食。於是整備車馬,點起燈籠火把,在西門繹的引導下向渡口進發。
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地上又上了霜。五六裡路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聽到了潺潺水聲,渡口已至。燈火之下,棧橋臥波,有草亭相依。眾人泊車馬於草亭之畔,開始無聲的等待。
濁浪拍岸,四野寂然。蘇寬舉火僅見身周數步。瞪目觀瞧,木質棧橋由岸及水,直沒入無盡夜幕。
蘇寬懸燈於亭,移步趨向棧橋,十數步則聞足下水聲,心知到了棧橋彼端。置身於無際暗夜,他有種錯覺,似身融於濃墨之中。他能聽見河水在流動、能感覺風在輕輕的吹,卻感覺不到自己身在何方。也不敢隨便挪動一下腳步,唯恐稍有不慎會墜入深淵。昨天詭諸的鷹視狼顧深刻於心!蘇寬平日裡也能感受到師傅的焦慮――南方楚國十年來先後吞滅權、申、鄧、蔡、息五國;東方齊桓公繼位至今七年,吞滅譚、遂、鄣等國;西方秦國近十幾年來奪取蕩社,俘虜芮君,消滅蕩氏。這還是秦國自身求存,尚未開啟席卷模式;北方邢國抵禦戎狄漸漸不支,而狄人卻有了合流的態勢;昨日見過的曲沃詭諸,其父武公吞滅戎狄數部,更對自己家族的宗主無情殘殺,將四分五裂的晉國整合起來。看那曲沃武公能將所獲財物全部進貢周王來換取代晉的合法性,就知道他的睿智和可怕。史載詭諸也就是後來的晉獻公一生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師傅說的不錯,千年大變局早已經開始!周王自顧不暇,大國已經開始爭霸,小國又該如何自處呢?
伸手不見五指,蘇寬轉頭看向東方,啟明星在天際閃爍――至少還有一顆星星的光明能指明東方。
目夷看著蘇寬向棧橋走去,融入黑暗之中。按說十幾歲的少年正是玩鬧的時候,此時的蘇寬那一步一躊躇的樣子印在他心裡,卻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沉重。和白日蘇寬公子給他的感受完全不同。白日的蘇寬話不多卻機敏,眼神安定卻飽含熱情。給人的直覺就是值得相交,是個益友。
東方泛起魚肚白,河面出現幾點燈火。漸漸近了,渡船的輪廓顯現出來。船更近了,能看清船帆已經落下。
“岸上可是蘇公子寬?”船頭一人將手中燈籠挑高,待看清了岸上燈籠上的蘇字,高興地喊道。
“爹,是我們!”黑夫聽出了是他爹無病的聲音。
船工們撐篙把船打橫,以側舷靠上棧橋,放跳板,拋纜繩。無病一個跨步上了岸。雙手握住蘇寬的手,激動地說:“就知道今天早早能等到你們。”黑夫也跑了過來。
船夫們十分熟練地上岸,將船固定好。然後把馬眼罩上,一人牽兩馬,兩人引一車,把車一乘一乘牽上船。船上裝了三乘車還綽綽有余。待蘇寬與西門繹道別後上船,船工們立刻撐篙離岸,揚起風帆。
船往南岸順風,不一會兒船就趨近南岸,船夫操船逆水靠岸。
下船登岸會齊接應人馬,公子目夷過來告辭,蘇寬遂與之約定田獵時再見,於是與目夷長揖道別。
蘇寬、黑夫和暴昭換上吉服,在輜重車上取出一面“蘇”字大旗,和一面朱雀旗,朱雀代表祝融,而蘇氏己姓出自祝融八姓:己、董、彭、禿、u、曹、斟、羋。又取出旃旗和旄節插在頭車上。
早有上士司儀等候與此,上前問道:“上哪兒去?”
蘇寬答道:“朝覲天子。”秋天朝貢曰“覲”。
司儀又問:“隨行多少人?”
隨從中的介人上前回答了人數。
接著蘇寬按例立誓道:“進入成周,必守禮如儀,有如日!”
司儀聽了快車飛馳而去。
此時天光已經大亮了。
蘇寬居車右,收起旃旗,手持旄節。黑夫駕戰車打“蘇”字大旗;無病駕戰車打朱雀旗,整肅隊伍沿大道向成周王城進發。不一會,有互者駕車上前,於隊伍之前引路。類似現代的警車開道。
此時為真正的天子腳下。蘇寬和黑夫從未出過蘇國,更沒有來過成周,此時不免東張西望,看個新鮮。
只見腳下道路寬闊筆直,卻有些失修。路邊兩排行道樹有兩圍粗細,可見有些年頭了。周圍土地平曠,阡陌交通,屋舍儼然,雞犬相聞。
一路行來,路上偶有野廬氏持械巡道,見隊伍有人持節,馬上幫助辟路。類似現代的交警清道。蘇寬見了心中感慨!
行進約莫三四裡,見道旁有一座草屋,懸一“廬”字木匾。門前有空地,空地有一塊石碑,上刻“郊勞台”三字,卻不見土台何處。引路互者停下車,來到蘇寬面前,無病止住隊伍,蘇寬下車。雙方施禮後,互者說道:“公子請稍候。”言畢上車,將車駕行到一邊,竟在車上呆坐起來。
蘇寬又插上旃旗。找準方向,走到空地的東方整理好服飾面朝西站定。從人上前鋪好幕布。三個介人上前面朝北。賈人也面朝北,取出幾個盒子,打開,取出玉圭坐下擦拭,然後拿著圭展示它。介人面朝北查視,退回原位。賈人把圭退回匣中。陳列獸皮,又於匣中取璧,擦拭乾淨,舉起展示。和束帛一起放在左邊的獸皮上。介人查視,退回。在幕布的南方放上束帛。展示鞣製好的白虎皮也是如此。賈人向介人報告,介人向蘇寬報告。無病展示眾人的束帛,然後報告蘇寬兒:“檢查無誤。”
前方道路上空無一人,片刻之後一乘車駕悠悠而來,到了近前下來一個身穿朝服的下大夫,看看幕布上的白虎皮眼睛一亮,向蘇寬問道:“到哪兒去?”蘇寬照樣回答了,這個下大夫轉身就上車走了。在家跟著蘇明學習演練過很多遍,蘇寬此時仍然捏著把汗,不知道有沒有做錯。心想:“不就是獻個白虎皮嗎?何至於如此麻煩!”
不一會兒,又有車駕過來,下來一個身穿朝服的中大夫身後隨著三個擯人。仔細一看卻是數日前過府飲宴的熟人,蘇寬就知道是秋官屬下,前來郊勞。介人上前詢問來意。擯人奉上束帛,蘇寬推辭。之後蘇寬上前,行再拜禮表示心領。官員受之,並不回禮。
蘇寬拱手行禮,先進入草廬。這個中大夫帶著擯人捧著禮物進入,面朝東向蘇寬道:“王知蘇國進貢白虎皮,甚喜!特命吾帶人前來郊勞。”蘇寬面朝北聽了,轉身稍後退,再拜稽首,這才接受擯人奉上的禮物。於是中大夫出門。蘇寬把禮物交給屬下。立即出門迎請中大夫回來,中大夫依禮辭謝不肯先入。蘇寬拱手行禮,先進門,中大夫才跟隨他進來。在門內擺設四張麋鹿皮。蘇寬命人用束錦酬勞中大夫。於是那中大夫再拜稽首,欣然接受。蘇寬也再拜回禮,稽首。中大夫向執糜鹿皮的從人拱手行禮,然後出門。於是從人退下,蘇寬送中大夫離去,再拜。
到此時,作揖行禮不計其數,讓人頭大。縱然是中秋天寒,蘇寬也是一身大汗了。但是,還沒完!
介人稟報王后派下大夫來慰勞!下大夫拿著二個方竹,黑色面子、淺紅色裡子的綢緞覆蓋。有蓋子,裡邊裝著棗和栗子。下大夫右手提著棗,左手提著栗子進前,蘇寬接受棗;下大夫又用雙手把栗子交給他,蘇寬接受。收了禮之後再把前面酬謝中大夫的那一套在房子裡外進進出出地再重複一遍。
終於,那呆坐的互者活過來了。繼續在前引路。那個前來郊勞的下大夫隨著蘇寬隊伍一起前行。
一路行來,蘇寬身上剛出的汗就北風在背上一吹,變得冰涼,卻不敢擦,更不可能更衣。好在年輕,隻好咬著牙忍著。黑夫倒是興衝衝的把剛才這些個把戲看了個全套,此時嘖嘖有聲地讚歎個不停。蘇寬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狠狠踹了他一腳,這才消停。
走了個把時辰,王城在望了。不斷接近之下,迎面巍峨高大的城牆像是要往自己身上倒過來一樣。這下蘇寬和黑夫一樣震驚不已了。
“天子之城千雉,高七雉;公侯百雉,高五雉;子男五十雉,高三雉。”“雉者何?五板而堵,五堵而雉,百雉而城。”蘇國封國之初為子爵,溫邑幾百年間修修補補,形製大體不變,所以城牆高度不到周王的城牆一半高。無怪乎蘇寬和黑夫吃驚。
當面三座巨大的城門,互者引領下,蘇寬等從右城門而入。主街道寬闊無比,兩邊官舍櫛比。再往前就是前朝大殿了。接近雄偉的前朝大殿,他們看見上百口大銅釜排成兩排,釜底燃著大火。無數匠人正在把泥土裝在釜中翻炒。
“這是什麽鬼?”蘇寬心中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