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是安海被綁上山的第七天。
其實從第三天開始,她就開始喜歡上這裡,雖然山上除了秋夫人,都是一些粗坯莽夫。
但她被綁縛十幾年的枷鎖似乎陡然卸下,整個人感覺輕松極了,無拘無束,除了和他在一起時,依然會很緊張。
山寨很多人會嬉笑的稱呼她“唐小娘子”,她每每垂首低眉,面紅耳赤。
唯有秋夫人似乎看出了名堂,屢次和她說些葷話兒,她才十五歲,但看多聽多了王府那些女子的風流話兒,遠比普通女子懂得多。
她知道自己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給他帶來麻煩。
所以,她大著膽子說些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羞恥”話兒。
即便她說話時的坐姿依然保持體統端正,挺胸拔背,一絲不苟。但還是惹來秋夫人放肆的嬌笑。
今日,也是一樣,她被秋夫人的“煽情話兒”直接羞跑,提前返回小院子。
走進房間,她細細聽了半晌,他不在。
她躡手躡腳走進書房,看到書桌上的一首詩詞。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低吟了前兩句,她便眸子大亮。這是他的詩詞?卻怎麽又深深嵌入她的心肺?
輕吟了三四遍,她把這張紙貼在胸前,閉目輕歎。
拿著這張紙走了幾步,忽又轉醒,返回書桌旁,提筆錄了一遍。小心翼翼把紙張放回原位,伸手捋了捋。
這才匆匆走出書房。
剛出門,便聽到一道急促的腳步聲。
是他回了?
她連忙把錄好的一首詩詞藏在背後,唐三貫已走了進來。
“你在……”唐三貫問完,便覺得自己說了句廢話。既然他見到了秋夫人,那就代表安海已經辭別了秋夫人。
“……唐公子回來了!”她依舊低著眉,聲音低柔。
“回來了。”唐三貫本欲越過她,忽然駐足,遲疑道:“那秋夫人可曾問你什麽話?”
安海聞言,白玉似的臉頰瞬間染上一層紅霞,低聲囁囁說了句話。
他感覺很奇怪,“我沒聽清楚。”
安海腰杆依然挺直,但修長的頸卻低得更深,卻是不再言語。
唐三貫大概能聯想到秋夫人對安海郡主的試探,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哪是秋夫人的對手,他都被她逼得有些頭疼。
想到這裡,他輕輕說了聲,“沒事!她影響不了什麽,方東來今日已經清醒過來,不日我們就能下山。”
唐三貫的聲音,莫名地溫和,輕輕拍打她的心房。
但她臉色的紅霞卻瞬間消逝,抬頭,凝目,眸子裡居然絲毫沒有即將要“逃脫虎口”的喜悅,反而有絲悵然若失。
她不想回到王府,不想回到那冰冷的富貴地。
可她不能說……
說了沒人信。
她有些失落地看著他。
他是個很愛乾淨的人,從來都是那麽的乾淨清爽,和這山上的土匪迥然兩樣。他的頭髮洗得黑亮黑亮,只是扎發髻的本領太低劣,還有幾縷碎發在額前微微飄垂著,卻仿佛另有一種飄逸的韻味。
她承認,在山下她一直沒敢細致看他,上了山,才看清楚他那張清雋柔和的臉,身上雖然穿著粗布青衫,但能把這樣低劣的土布穿出如此氣質的,整個山寨也只有他了。
“如果那秋夫人晚間再來,你還是待在我的房間裡比較好,再堅持最後幾天……”唐三貫說話時微微偏頭,
幾抹陽光從門外斜刺裡落在他的臉上,使得他的半邊臉更清晰,眼睛更明亮。 “嗯!”她倏然低下頭。
唐三貫搖搖頭,這小郡主什麽都好,就是太內向,話也不多,還愛害羞。他看著她優雅端莊的站姿,心中暗歎。就她這風姿,嘖嘖!稍微有點見識的都能看出她的身份不凡,也就這山寨粗人太多,司空南沒把注意力放她身上,以那秋夫人的眼力,大半隱瞞不過。
還好,距離下山的日子不遠了。
不過,她好像並沒有太多喜悅的表情?
唐三貫想了想,“你是擔心小蔟嗎?我問過夏三當家,他們並沒有去搜索小蔟藏身的那座山,我想她很大可能會被隨後進山的官兵找到,你回了王府,應該能見到她。”
她閉上眼,睫毛輕顫,臉上寫滿了惶然不安,“小蔟把我失落……她即便被找到,也……”
“要不,你給王府寫封信……就說你現在安然無憂,不日即將返家,還可以替小蔟說幾句好話。”
“寫信……”她的語氣帶著不確定的疑問。
“目前也沒有其它更好的法子。”
“嗯!”她移了一下腳步,悄悄把抄錄詩詞的紙張捏在手掌中,柔聲道:“請唐公子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寫信。”
唐三貫應了一聲,盯著她的背影道:“寫完信,我帶你去山上踏青。我昨日看到一處不錯的景致,你也應該稍稍運動運動。”
…………
…………
半個時辰後,安海郡主兩手提著裙裾,亦步亦趨的跟著唐三貫爬上清風山山頂。
清風山山頂是一座狹窄的尖嶺,地域不大,山勢又陡峭,所以山寨沒人在這裡安營扎寨。
站在山頂一角向左下方望去,是一塊巨大的赤紅色絕壁,非常壯觀。
這崖寬約一裡,崖深數十丈,崖厚達百米,絕壁上有多棵由石縫裡長出的松樹,顯得蒼勁有力,令人讚歎。
唐三貫看得心情大好,不禁悠然道:“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身側的安海亦瞪大美目,雙手捂胸,小聲感歎道:“真美!”
她如同出籠的鳥兒,看到什麽都感覺新鮮,興奮。山中密密麻麻的松柏樹,從山頭到山尾,連成一片,處處顯得鬱鬱蔥蔥,綠草茵茵。林中百鳥爭鳴,草叢中彩蝶飛舞,偶有粉蝶穿過她的裙間,她雀躍的伸手去抓……
唐三貫看著她,心道,這才是她這個年齡應有的活潑朝氣!
他沿路小心看護著她,唯恐她不慎跌入山中溝渠。
沿著羊腸小道向山背面下行,在山腰處看到一個積水潭,面積不大,但清幽,且深。
唐三貫判斷,這個積水潭應該是山寨飲用水的來源,甚至可以農耕灌溉。
果然,當他們繞過一處山崖,便看到一大片山溝形梯田。
看到這積水潭和梯田,唐三貫忽然明白,方東來為什麽不願意出山冒險。
清風寨號稱襄陽府域赤眉山後第二大山寨,有落草山匪四百。但實際上,山寨青壯男子才一百三四十人,其它都是家眷和老弱童子。
如果方東來聯手赤眉山扯反旗,他必然要帶走山寨精乾,那麽留下來的山寨老弱婦孺呢?怎麽辦?
司空南等人的想法也說不上錯,他們若在山寨開荒耕種,固然可保肚腹,但扔下刀槍的匪徒就失去了力量,長期以往,若被新生的小寨吞並,也不奇怪。
唐三貫觀察,清風寨的確是個易守難攻之地,沒有數千上萬官兵,絕對打不下來,而這山中的羊腸小道,根本不適合大規模作戰。
攻,攻不下來;守, 山寨可以保證自給自食。
所以,幾十年以來,從沒有官兵擅攻清風寨。
只能乾看著。
前面的安海郡主忽然驚咦一聲,俯身去摘一朵野花。
一條菜花小蛇蜷縮在草叢間,驀地伸頭,朝安海“唰”地吐出紅信。
安海駭然,嚇得發出尖叫,身體卻僵硬得不能動彈。
唐三貫快步上前,雙手猛地插入安海腋下,朝後疾拖五六步。
看著菜花蛇逸入草叢,唐三貫這才發現手形不對,摁住了不該摁在位置,他連忙松手,她失去重心,身子往後仰倒!
唐三貫只能再次伸手托住她。
安海郡主驚魂未定,反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玉臉煞白,呼吸急促。
“別怕!它已被嚇走。”唐三貫的胸膛挺著她。
那沉穩的心跳聲,透過他的胸膛隱約傳來,給她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片刻後,她方從恐嚇中清醒,想到了剛才他的手掌摁壓的部位,不禁羞紅了臉,雙臂柔弱無力的襯開他的手臂,背部雖離開了他的胸瞠,但他的雙臂依然給了她安定力量,她想站穩,站直。但不知怎麽卻又沒了力氣。
這一次的身體接觸和上一次逃跑時完全不同。
哪怕她在山寨佯扮他的小娘子,但兩人夜間卻是不在同一個房間裡的。
“你沒事吧。”他低聲問。
她的臉又紅了幾分,搖頭,“沒……沒事兒……”
正在此時,山側羊腸小徑轉出幾個人來。
遠遠的,有人驚喜道:“是唐郎中和唐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