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賣身契?”唐三貫接過宋百虛遞過來的一張黃契紙。
低頭一看:立約人黃韶妍,年十六歲,安徽桐城縣人,因途中遭遇匪患,父母皆亡,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今自願賣身唐三貫,願世代為奴。此為死契,今立契字存照。
立字人(簽字):黃韶妍。
見證人(裡甲長):XXX。
帶筆人:宋百虛。
崇禎三年三月二十八日立。
最後是一枚通紅的縣署官印。
倏然抬頭,“宋叔,你趕個大早,就是為了辦這紙契約?”
宋百虛笑了笑,推出唐母當擋箭牌,“老夫人極為喜歡這小姑娘,我也覺得她怪可伶的,賣身唐家也算她的福氣。”
一分錢都不花,把人買來,還是她的福氣?聽起來不合邏輯。但在明末亂世,一個如此美貌的小姑娘,能依在唐家,還真是她的福分。
唐三貫歎了口氣,畢竟習慣了文明社會的法則,哪怕是做了好事,“咱們收著她便是,以後方便時再送她回老家,她親戚家……”
“東家,百虛早上問過妍兒姑娘,她老家沒人,南昌府的親戚家,她也不知姓名地址,如何查找,而且……也是遠親。”宋百虛又補了一句,“是妍兒姑娘懇求老夫人收留的,她自願簽契約。”
“立這契約有點過。”唐三貫猶未釋懷。
“東家有所不知,如果沒有這份契約,她就不能留在唐家。”
經過宋百虛一番解釋,唐三貫終於明白。明朝的“匠戶”“醫籍”“軍戶”、路引和賣身契之類,等同於現代的戶口、身份證、暫住證、通行證。
黃韶妍的賣身契等於入籍在唐家,唐家的“戶口本”上添加了一人。否則,就形同“黑戶”。譬如襄陽城外的“流民”,就屬於“黑戶口”,城府可以依章拒絕其入城。
如果不是流民潮泛濫成災,尋常巡檢司在關口要隘查獲沒有“路引”的流動人口,也是要收監治罪的。
如果黃韶妍沒有這張“契紙”,就算她藏在唐家,她將來也將寸步難離,困死襄陽。
唐三貫沉默半晌,也隻能“入鄉隨俗”了。
忽地,唐三貫的眼神落在宋百虛的右臉頰處,似乎有些紅腫。
“你臉上……”
宋百虛一聽這話,伸手摸了摸臉頰,語氣古怪道:“東家,今天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兒。早上去往府城途中,我在路上看到有巡檢司役卒在搜檢,那會趕時間,沒有留意,可是,當我返程時……”
說到這裡,宋百虛身體輕顫,義憤填膺道:“我看到巡檢司役卒在攔截一輛驢車,說前路有匪徒出沒,讓他們反轉……我當時就感覺奇怪,前邊通往小河口,就幾個田莊,都是些窮人細戶,哪會有賊人光顧惦記……”
“這對小夫妻央求,說自家男人病重,看了幾家醫戶都沒看好,聽說小河口唐大夫醫術高明,今天租了輛驢車從樊城那邊過來……”
“是黃子善他們在搞鬼。”唐三貫一口點破。
“是的,那巡檢司役卒再三恐嚇,我也終於聽明白了怎麽回事,當即上前和他們理論,之前一些健康路人他們為什麽不阻攔,專門攔截恐嚇病人。難怪這幾天忽然沒有一個病人前來……”
唐三貫眼裡掠過一抹寒芒,“宋叔,他們向你動手了?”
“也沒多大事,就是拉扯間被一名役卒的手指從臉上……對了,我在府城還遇到縣衙的左典史,
東家父親曾經治愈這左典史老母親的病,他對唐家的遭遇一直深表同情。”說到這裡,宋百虛壓低聲音,“左典史說,楊巡檢前幾天在家裡把女婿黃子善大罵一通,說他在醫籍裡毫無出息,責斥他把醫館停了,要他去北邊開礦……” 宋百虛恨恨道:“黃奸賊不敢不聽楊巡檢的話,可惜……他若轉行,唐家的祖宅再無拿回的希望。”
唐三貫手指敲擊著椅靠,眉頭微皺,沉吟道:“黃子善要轉行,也不是短時間的事,我們還有第三戰的時間,隻是,合適的病人難找……”
宋百虛眼珠子一動,吞吞吐吐道:“說到怪病、疑難病,襄陽城就有一個,隻是……不說也罷。”
唐三貫奇道:“為何又不說了?”
宋百虛表情尷尬說,“因為這道觀上的病,沒人能治,太醫院禦醫都專程來過好多次,還是無能為力。”
唐三貫笑笑,“就當閑話聊聊。長長見識。”
宋百虛點點頭,“襄陽城西南二裡有座龜山。因山上建有真武廟,故又有“真武山”之稱。這真武廟是全真派聖地,從宋元始,就有了小觀和道人。明永樂十年,明成祖降諭建造武當山宮觀,營造船隊泊靠襄陽,就是這樣一次不經意的駐足,成就了一座身世不凡的道觀,其間幾經興廢。”
“據說香火鼎旺之時,有五百道士,滿山皆人,香客數不勝數。到了景泰年,某夜山頂天降大火,此後,山上的道士開始患上怪病,開始是惡心嘔吐,然後是鼻腔出血,大小便出血,脫發,體弱,易發熱……”
“景泰帝曾經兩次派出宮廷禦醫前往救治,但兩批禦醫皆束手無策。據縣志記載,僅景泰年就因怪病死亡道士三十三人,居士四人。 當時有許多謠言,說龜山怪病是天罰,所以降下天火雲雲,導致龜山道士不斷逃離……”
“到了成化、弘治、正德年間,山上道士只剩下二三十人,但怪病卻依然不斷,其後,嘉靖、隆慶兩代皇室都相繼派出過禦醫,一來治病,二來要查其原由,以去妖言惑眾。”
“結果,一名駐扎山頂的禦醫也得了怪病,但奇怪的是,這禦醫離開道觀返回家鄉等死,卻在兩個月後,奇跡般恢復健康。這一消息傳來,山中僅存的幾個老道也全部逃離,自此,碩大的龜山如同受詛咒的地獄,再沒人敢於登山。”
唐三貫敏銳地問,“宋叔的意思是,時下又有人登上龜山,而且再次患上怪病。”
“是的,這次登山的是一家三口,去年十月流亡到襄陽府,無處容身,又不知真武廟的恐怖傳說,所以膽大包天的就住進了真武廟。”
“一家三口全部患病?”
宋百虛自己也納悶的搖搖頭,“奇怪的就在這裡,前一百多年也是如此,有人患病,有人卻不患,這一家三口,聽說他家小孩的病情最嚴重,已經開始嘔吐,腹瀉,他家娘子身子則非常容易疲勞,前幾天這男人下山,帶孩子和孩子娘去醫館,被好幾家醫館驅離不受。”
“有人患病有人不患?這倒是奇怪之至。”唐三貫又問,“幾代上山禦醫都有些什麽結論?”
“一開始有太醫懷疑是飲水和飲食問題,但山上並無井水泉溪,飲水都是山下挑上來的,還有飲食,至怪病發生後,山上的蔬菜種植包括畜牧養殖全部停止,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