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意間,凜冽的寒冬已經過去,草長鶯飛的春季在春風的千呼萬喚中,姍姍來遲。
“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斑駁的古木、汩汩的河水、輕巧的篷船、虯曲的杖藜、古樸的小橋和遊人,構成襄陽城郊一幅渾然天成的遊春圖。
遊人們都陶醉在春風裡,但也有人為她的到訪而茫然失措。?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長陽湖畔,面對一座藥鋪大門發呆。他不喜歡這樣明媚的春天嗎?
當然不是。他正處在“初來乍到”的錯亂中,既不清醒,也無法自拔。
原來的他,年齡三十八歲,是某個三甲醫院的外科主任醫師,父親還是當地鼎鼎大名的老中醫。
而此時的他,不過十七歲,身體瘦弱不堪,看上去像是十四五歲的小兒。
他繼續呆懵,腦子裡一團糟,兩個時空的靈魂已經相互撞擊交融好幾天。
我是許措,不,我叫唐三貫,今年十七歲,這是明朝崇禎庚午年,準確的說是1630年……
六個月後,也就是九月二十二日,崇禎將以“謀叛欺君罪”將袁崇煥處以磔刑。明朝距末路又近了一步……
許措繼續春風中凌亂。
藥鋪內唯一的坐堂大夫宋百虛,疾步走出醫館,站在石頭台階上四處眺望。
在襄陽府,宋百虛勉強能坐堂,他是唐老爺的藥童,跟在老爺身邊三十余年,經年耳渲目染,也勉強能看看風寒、瘡腫等常見病,兩年前老爺辭世前替他捐了個醫科,算是有了行醫牌照。
“少爺!少爺……”
唐三貫醒過神來,彬彬有禮喊了一聲,“宋叔!”
宋百虛眉眼裡閃過一絲不忍,嘴裡躊躇道:“少爺,我已裝備好行囊,最遲午後離去回老家……”
唐三貫怔愣半晌,“宋叔的老家在河南?”
“河南滎陽。”
“滎陽?”唐三貫眼睛微眯,他如果沒記錯,歷史也沒有發生偏差,豈不說河南是明朝流寇塗炭生靈最慘之地,四年後李自成攻破滎陽,並在滎陽召開著名的“滎陽大會”。
宋百虛回到老家的結局,可想而知……
這邊一老一少各想各的心思,河邊郊遊的一名高個書生好奇的看著藥鋪,“鄭兄,這棟屋舍好生古怪?”
矮個書生道:“古怪甚,藥鋪而已。”
高個書生難以置信道:“藥鋪?我怎麽沒有看到店鋪名?而且開在這種地方?”
矮個書生表情神秘道:“陸兄你孤陋寡聞不是,五個月前和慶堂分家的事兒你沒聽說?”
“和慶堂?”高個書生猛一拍掌,手指藥鋪和藥鋪前的少年,“他就是被趕出和慶堂的那個唐家倒霉鬼?”
矮個書生仰天長歎,“人心不古,世道澆漓!唐敬之大夫若地下得知,他的養子雀佔鳩巢,搶奪藥鋪,趕走養母和少主,怕不是要從來棺材裡爬出來和他拚命……”
高個書生表情緊張的四下打量,豎指頭輕噓,“鄭兄,禍從口出!那黃畜生的嶽丈可是武巡檢,口目爪牙無數……”
“不過一九品武官,怕他做甚!”嘴巴雖硬,但矮個書生旋即轉了話題,“陸兄,你瞧這株柳樹,發了綠芽!”
另一邊,唐三貫跟著宋百虛走進藥鋪大堂。
宋百虛拉開抽屜,拿出一疊帳本,“這是三個月的帳目,賒欠胡家村藥商一百三十銀兩,藥材損耗……”
唐三貫一邊聽一邊輕嗯,
表情平靜。 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三天了,渾渾噩噩中也了解了一些事情。在明朝,中醫通常隻有藝業精且名氣大的資深老大夫,才能被達官顯貴請去府上為人診病,報酬自然不少。比如他的“父親”唐敬之。
唐敬之活著時,唐家是不愁錢的,甚至很少坐館,每月出診十幾次,足以讓全家過上富足生活。
相反,如果大夫的名氣不大,自然就沒什麽人上門,身份高的,有地位有錢的富貴家庭,看病自然會選擇有名望的大夫。身份低的貧困階層,一般小病是舍不得去花錢看的,大多喝點薑湯白開水什麽的,自己咬牙挺過去。有點經驗的,則自己去藥鋪抓點普通的中草藥對付。遇大病,隻有等死一途。
如此一來,大部分醫館都冷冷清清,許多大夫便做起了藥鋪老板的“兼職“,但醫館開不下去的還是大有人在,長此以往,許多醫館便斷了傳承。
於是,明朝真正的醫館少之又少。
襄城有點名望的“醫館”不過七八家,剩下的無名望醫館半死不活的賣藥材糊口。
比如唐三貫家在城郊的醫館,就把藥鋪的兼職,徹底轉行為正行。因為除了賣點藥材,基本沒有病人上門求醫。
可以說,唐家藥鋪已經到了破產關門邊緣。
“跟過來的三個藥童已辭離,四個家仆丫鬟不告而別……”宋百虛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家中錢糧告竭,已經兩個月沒有發放工錢,昨個,老夫人抵押了最後兩件陪嫁首飾……”
“宋叔,再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后您再決定去留如何。”唐三貫注意到宋百虛僵硬姿態中透露出的緊張,於是溫和地笑了笑,上前合攏翻開的帳本,輕拍,“很快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令人安慰的語氣和手勢,宋百虛也似乎慢慢地放松下來,他長籲了一口氣,愧然道:“我打小受老主人恩惠,本來是不該提出辭離的……”
“我明白,宋叔!今天就把牌匾掛出來……”
唐三貫話音未落,宋百虛失聲驚呼,“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
“因為,因為……”宋百虛額頭上瞬間急出了一層細汗,“……那黃子善先掛的和慶堂牌匾……”
“我如果後掛,那就要接受他的挑戰?”
“是……按當下醫館的規矩,三場兩勝者才能擁有和慶堂的招牌……”
唐三貫淡笑,“黃子善醫術如何?”
宋百虛頹然道:“他繼承了老主人八成的衣缽,我是萬萬抵不過的,請少爺收回成命,不掛,至少還能為唐家保留這塊祖傳牌匾,否則,就正好趁了他之意……”
“不用您出面,我來接受他的挑戰。”
“什麽……”宋百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爺,你……你……”
“唐家的祖傳牌匾不是用來收藏的,而是要掛出來。”唐三貫一字一句道。
一顆心慢慢沉入谷底,宋百虛絕望的看著唐三貫,祈求道:“少爺,三思!”
“宋叔,即使現在不掛,三天后,您離開了,我一樣會掛出來。”
宋百虛“騰”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喪考妣。
…………
…………
襄陽府,前府街。
本地老字號醫館和慶堂就坐落在十字路口東北角。大堂內三四名藥童和夥計在迎來送往的忙碌著。
忽然,門外快步衝進一人,附耳在一名掌櫃模樣男子耳邊說了一句話。
掌櫃大驚,急急忙忙走向後院。
和慶堂的後院雖算不上雕欄玉砌、飛閣流雲,但在襄陽府也算規格適中的一處園子。
前後三進院子。
後院此時正草長鶯飛,錦團花簇!
院子中央的一處涼亭間坐著一對年輕男女。
男的神采飛揚,外貌不俗,女的不算絕色,但也風情萬種。
兩人品著茶,賞著早春,一派溫馨。
“東家……城外醫館掛上牌匾了。”
年輕男子聞聲碰翻了茶杯,騰地站起身,激動道:“果真掛上了?”
“已經掛出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年輕男子瞬間撕下了儒雅之風,眸中露出凶狠猙獰之色,“他既然主動挑戰,也怪不得我不留情面。”
年輕男子正是和慶堂現在的主人,黃子善。
十六年前,湖廣水災,黃子善父溺,母親帶著他和弟弟跟著鄉親逃難,六歲的弟弟中途走失,母親饑勞成病,在一個雨天倒斃在和慶堂門前,和慶堂主人唐敬之替黃子善葬母,並收留了年僅八歲的黃子善。
三年後,唐敬之收聰明伶俐的黃子善為養子,開始傳授醫術。
黃子善也沒有辜負唐敬之的期望,十幾年醫道小成,在襄城小有名望。
但是,誰也沒想到,天恩養父辭世兩年,黃子善便翻臉不認人,趕走養母少主,鳩佔鵲巢,奪和慶堂,儼然以唐家嫡系醫傳自居。
“夫君還需謹慎,唐家何膽敢於掛牌挑釁?莫不是請了外援?”坐在亭子間的年輕婦人眼眉生出疑惑之色。
眾所周知,唐家少爺自幼不喜醫術,別說祖傳醫術,就是普通郎中也不如,居然敢主動挑戰?所仗何來?
黃子善目光微凝,爭祖匾之舉, 在襄城也不多見,但規則從無避諱雙方雇請外援。隻是,他太了解唐家的嫡系脈絡。
唐家在襄城固然傳承數代,但子嫡並不旺盛,縱有兩三遠親,也早被黃子善拉攏分離,而且流落外城的唐家母子早已入不敷出,何來錢財雇請高人。
黃子善想到這一點,婦人也想到,她嘲諷道:“若不是唐家公子又犯了失心瘋,急著要送出祖匾?”
黃子善目視掌櫃,下達命令,“一會你去把唐蒙喚來,著他快快打聽外城情形。另外,挑出病症難治的病人,最好是急性,我可不想和他多耗時日。”
“稟東家,要說疑難病人,恰好剛來了一個……”
黃子善眉頭一挑,“你是說那何二?”
“東家明見。這何二進餐時不慎引起嘔吐,胃脘脹滿,疼痛拒按,噯氣反酸,大便不爽,舌質淡紅,苔厚膩,脈滑實……”
黃子善皺眉道:“我不是已經開了個方子,神曲、山楂、萊菔子、陳皮、茯苓、連翹、半夏。這劑藥足以消食導滯,和胃降逆。”
“何二的問題是藥物無法入腹,水食不能進,進則嘔吐,藥物無效……所以我打算推薦何二去九針宋家……”
“針灸點刺放血?”黃子善頻頻點頭,這童掌櫃是他接手和慶堂後聘請的坐堂掌櫃,其醫術未見多高深,但見多識廣,配得上每月十兩銀錢工錢。
童掌櫃提醒道:“唐家未有針灸傳承。”
黃子善眉角微動,唐家有什麽傳承,沒人比他更清楚,他當即做了決定,“待唐蒙回話,馬上送何二去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