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九常的病情逐漸好轉,已經可以坐起來,甚至可以杵著木拐杖下地走動。
但他依然惜話如命,很少和唐三貫說話。
唐三貫無所謂,但左九常這副不陰不陽的樣子,卻令宋大錘著實惱火,幾次看不下去出口呵斥。左九常根本不怵宋大錘,一句話能刺得送宋大錘氣的吐血。
兩人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也不順眼。
唐三貫進門時,左九常正在和二狗子在床頭下跳棋。
跳棋自然是唐三貫發明的。
他看陳二狗整日和冷冰冰的左九常待在一起,太過無聊,遂去溪邊撿了一堆顏色不同的小鵝卵石,棋圖畫在一塊正方形木板上。
剛開始,他並沒有教左九常,而是在床邊指導陳二狗下了幾次。
他相信,以左九常的聰明,看一兩次就能懂。
果然,待他離去後,左九常一天至少要拉著陳二狗下幾十盤。
看到唐三貫進來,左九常有點難為情地拂亂石子,“……不下了。”
“你賴皮,你明明要輸了,耍賴皮……”陳二狗不依不饒的嚷嚷,杵在床前,一副要乾架的架勢。
唐三貫放下藥箱一看,頓時笑了,手指陳二狗紅腫的額頭,“喲!輸了多少個栗指?都腫成小饅頭了!”
陳二狗氣籲籲叉腰,“他耍賴,我這盤就要贏他,哼!唐少爺您瞧他額頭,不也被我手指彈腫了。”
唐三貫朝左九常看去,果然,他的額頭上也有處青紫,但不明顯,顯然是陳二狗的手指頭力量不夠。他低下頭,掩去邊眼角綻出的笑意,“開始換藥了。”
左九常目光躲閃,臉色微澀,主動去揭開繃帶。
唐三貫摁了摁他的傷腿,檢查一番,輕嗯一聲,“今日最後換一次藥,十天后再來給你抽線。”
左九常忽然說了句,“救濟院不安全。”
唐三貫驚訝的愣了愣,看向陳二狗。
陳二狗癟了癟嘴巴,“早上他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就說些瘋瘋癲癲的話……”、
難怪這家夥能在錦衣衛和西廠混得風生水起,這觀察力和對危險的嗅覺著實了得。唐三貫點點頭,沒有回話。
自打上次陳二狗給左九常往府城送信後,據陳二狗說,經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半夜三更出現在左九常的房間。
然後,陳二狗被左九常支使出去。
陳二狗幾次想溜回來偷聽,但一次都沒有成功。總是在摸到門前時,便被裡邊的人發現。
但唐三貫從陳二狗嘴裡得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情報”。每每左九常的“客人”離開後,左九常的情緒就不太穩定,要麽唉聲歎氣,要麽長時間瞪著眼發呆。
唐三貫猜測,左九常應該是和他的一些往日手下聯系上了,但沒有得到滿意的消息。他既然被解職流邊,應該以前跟魏忠賢走得近,他和他的勢力,被當成魏黨全部驅離或入獄流放。
這些往日的精英“特務”,離開了朝廷賜予的光環,便如過街老鼠,還見不得太陽。說實話,也夠淒慘的。
讓這些習慣在陰暗裡生活的特務們,上戰場,顯然大材小用,而且戰力未必比得過普通兵卒;讓他們過普通人的生活,種田經商什麽的,也不習慣……
也就是說,他們離了飛魚服、繡春刀、圓帽、皂靴,就等同廢物,無所適從。
首先精神上的巨大差落就接受不了。
唐三貫輕輕咳嗽了一聲,“如果不安全,你是病人,
你最不安全。” 左九常挑起淡眉,眉宇間掠過一抹往昔上位者的傲然,“我即使瘸了一條腿,那些流民焉能傷我分毫?”
唐三貫笑笑不語,拔腿出門。
左九常憋不住,又說了一聲,“……救濟院遲早出事……”
唐三貫忍住笑,稍稍駐足,還是沒說話,大步離開。
出到門外,他仰頭長噓了一口氣,這左九常,到底還是良心未泯,知道感恩,有挽救空間。
因為外面出現了流民,救濟院內的氣氛比往日緊張。
往日在門前曬太陽的濟民少了許多。
唯有幾個顫顫巍巍等死的老頭默然呆坐。
他下意識的朝斜對面的帷幔望去。
帷幔已拆,場地上空空如也。
這證明王府小郡主方面也感知到凶險,提前撤離。
到了救濟院大門,宋大錘和董山江都提出要護送唐三貫返家,連南卓和劉松都異口同聲表示支持。
唐三貫笑著擺擺手,“我身上又無食糧,流民擾我何用?倒是你們四個人,要守護偌大的救濟院……”
宋大錘哈哈一笑,“我們不會死拚,盡力為之。”
“這樣就好!告辭了。”唐三貫提著藥箱上路。
踩著疏松的草地,唐三貫越過一道小山崗,前面是一條通往府城的官道,他要橫穿這條官道,向右側草地斜插而過,便是通往富水河畔的唐家藥鋪所在。
沿途倒也遇上一些流民,個個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狀如惡鬼,餿臭之氣熏天,大多數流民走路都有氣無力,只是看向唐三貫的眼神不怎麽友好,唐三貫很警惕的遠遠就避開。
在他身前數百米處一輛華麗的輕車不徐不疾地駛向府城方向。
輕車左右,各有兩匹雄健棗騮駿馬,四騎士戴盔披甲,氣勢凜人。
襄陽本地人大多能一眼辨認出,這是襄王府的護衛騎士。
“哇哇……”一陣陣叫嚷聲從一座樹林裡劃空傳來。
官道上的車馬,以及身後不遠處步行的唐三貫,都駐足觀望。
二三十流民朝馬車疾衝而來。手上雖無兵器,但那股子不要命的氣勢還是能懾到不少人。
輕車上的一對主婢聽到嘶吼聲,又察覺馬車停頓,清秀可人的婢女掀開車簾,低聲詢問護衛。
身披甲衣的護衛臉現出不安、驚疑的神情,“稟報郡主,有些不對……”
另一名護衛抽出背上長槍,緊張道:“希望不是衝我們來的。”
一名年輕護衛抽出腰刀,目露輕蔑之色,“區區幾十流民,土雞瓦狗也!”
他的話音剛落,官道前後兩頭各駛出四匹健馬,風馳電掣似的,從官道兩頭逼圍過來,官道上瞬疾掀起滾滾黃塵,蹄聲如雷。
“不好,是清風寨賊子!”
“是衝郡主殿下來的……結陣,保護郡主殿下。”
四名王府騎士人馬皆驚,圍著輕車慌亂轉了一圈,一名護衛小頭目掀開車簾,急道:“山賊勢大,小的大膽懇請請郡主殿下下車上山,左邊的山林中無有流民山賊,暫且躲藏一陣,小的拚死前往府城搬救兵……”
身後的唐三貫看到馬車中下來一對主婢,跌跌撞撞朝左側密林跑去。他也臉色立變,有人要對襄王府郡主下手?自己遭受牽連,他四下一打量,前後有馬賊奔襲,右側有一股流民,他一咬牙,掀起袍子,不得不朝著左側密林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