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辰時三刻，宋百虛找來的一輛騾車來到藥鋪門前。

　　唐三貫和妍兒兩主仆並一個藥箱一同上車。

　　車廂很狹窄，兩人坐在兩個小板凳上，身子隨著木軲轆“咯吱”作響的聲音左右搖晃。免不了肢體接觸輕撞。

　　因為早晨的一連串風波，兩人都尷尬無話。

　　唐三貫開始還無所謂，作為上世擠過地鐵、公交的男人來說，這等碰撞在所難免。

　　可騾車下了官道，經過一處林子時，顛簸更甚，哪怕妍兒的雙手用力扣住車廂木轅，但一處凸凹地還是讓姑娘輕“呀”一聲，身子慣性倒向唐三貫身上。

　　唐三貫的雙手扶在車窗上，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目視一道軟綿綿的身子直撞他的身上。

　　姑娘的額頭頂在他的下頜上，一雙小手勉強撐在唐三貫胸前，但由於力量微弱，雙腕一軟，上半身以更大的力量和速度撲在他的小腹之上……

　　兩人同時發出輕呼。

　　騾車剛越過小山包，妍兒兔子似的閃電縮回原位，雪白的臉頰猶如染上胭脂一般，雙眸低垂，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連眨，一雙小手攪在一起，雙腿緊縮，就像是犯了錯誤的小童。

　　唐三貫這才意識到車廂太狹窄，而且木軲轆太過顛人，為了避免彼此繼續尷尬，他索性跳下車，拍拍衣袍，對車夫道:“你趕你的騾子，我下來走走，這大好的春色啊！正是踏青時。”

　　看著唐三貫疾步飛揚的步姿，妍兒眼睛連連偷瞟，眼中清波流轉……

　　不多時，她方自醒悟，她是奴婢，怎麽她坐車，少爺步行?這要是被甘嬤嬤知道，又得吃教訓。

　　“少爺！少爺！讓奴婢下來走，您上車坐……”妍兒扶著車廂，露出腦袋說。

　　唐三貫灑脫的擺擺手，“陽春三月，萬物複蘇，能踩著青草地，沐浴在這洋溢花香、草香的春風中，也是幸事。”

　　妍兒左右一瞟，青草、野花、綠樹，還有芬芳的泥土清香，禁不住讓她的心也跟著雀躍起來。

　　她牙齒輕咬，輕呼，“停車！”

　　車夫“籲”了一聲，一頭老騾子緩緩駐足。

　　妍兒挽著裙擺，“倏”地跳下車來。

　　大概是在車廂蹲坐太久，血脈不暢，她落地後一個趔趄，唐三貫下意識地伸手虛扶，妍兒踉蹌幾步，自己堅強站穩了身子。

　　唐三貫大感有趣的盯著她的一對腳。

　　妍兒剛站穩，便見他盯著她的雙足，頓時窘得連連後退，直到把雙足淹入草叢中。好不容易聚集起一些勇氣，揚起頭，挺起胸，卻被他下一句話轟殺得身子又彎了下去……

　　“妍兒你是一雙天足?”

　　“奴婢……奴婢……”她支支吾吾說不圓話。

　　“天足好，走路平穩。”

　　“啊……”妍兒詫異地抬頭，她不敢確信這少爺是否說的反話。反正她知道，她的一雙天足沒少被周圍人嘲笑。

　　“不用懷疑，我是放足的堅決支持者！”

　　妍兒聞言又驚又喜，微微抬頭，囁囁道:“奴婢當初怕痛，求了爺爺，才免遭纏足之苦。”

　　“你爺爺倒是有見識之人。”唐三貫話裡有話道。

　　妍兒剛開始沒察覺，臻首輕楊，“奴婢爺爺那可是……”話到一半，她驀地縮了回去，顧左右而言其它，“……這去救濟院還有多遠?”

　　“應該不太遠，還有十幾裡地。”唐三貫笑看著她，妍兒換了一身湖綠色衫裙，腋下扎一方鵝黃色的繡帕，

雖然素頭清面，但不施脂粉反而更顯她的膚色白嫩和小荷般的青春風采。　　看著這套衣衫，唐三貫知道這應該是母親壓箱底的陪嫁衣裳，雖然稍有陳舊，但很合身。母親這也未免太現實了吧，打了人家小姑娘的主意，這才拿出自己的衣衫給她。這是要提前收買啊！

　　心中想到母親早晨的話，眉頭忍不住一跳，轉過頭去，“今天要你跟來救濟院，也許院裡有女病人，需要你幫手。”

　　“奴婢不懂看病……”

　　“你無需懂，你只需告訴我病人身體上的病症便可。”

　　“哦……”妍兒小跑著跟了上來。

　　雖說唐三貫早上還下決心不再逗弄她，但此時還是忍不住道:“你家小姐除了教你識字，還有教你什麽?”

　　“啊……我家小……哦、哦……教我刺繡、畫畫兒……還有……”妍兒揉著太陽穴，冥思苦想。

　　兩人一路走好一路閑聊。

　　聊多了，妍兒的舉止話語也回復正常，兩主仆踏著青，倒也其樂融融。

　　跟著騾車，越過兩處林子和野崗，踏上了前往樊城東的官道，隨著官道上有了人流和災民，妍兒在唐三貫的命令下，上了騾車。

　　官道上走了五六裡地，終於看到房山的山峰。

　　救濟院就設置在房山腳下，遠遠的看去，像是一片木柵攔圍起來的田莊。

　　但走近，卻又和田莊不太一樣，救濟院的房子結構多樣化，有看到磚石房，有岩石壘砌而成，有茅草棚，有木板房，不一而足。

　　這救濟院的地形形似茶壺，依山傍水，兩面是木柵攔砌成的圍牆，背依房山，前有個環形小池塘，很是幽靜。

　　騾車到了門口，妍兒姑娘跳下車來，跟著唐三貫的眼睛朝裡眺望。

　　大門是用粗木搭建的，兩側有門房，但無人站崗執勤。

　　唐三貫和車夫客氣一聲，著他中午不要來接人。他已經知曉路線，自當走路回去。

　　送走車夫，唐三貫提著藥箱，走進救濟院大門。

　　大門左側有個石碑！

　　石碑上方鐫刻著一行大字，大意是某某年某某縣令主持修建，以及一番唱歌頌德之語——“洪武五年建舍館以處流民，民給糧，養濟院窮民各注籍，無籍者收養蠟燭，蹯竿寺。”

　　石碑下方是小字——《大明律例集解附例、戶律、戶役、收養孤老》載:凡鰥寡孤獨及篤廢之人，貧窮無親屬依倚，不能自存，所在官司應收養而不收養者，杖六十。若應給衣糧而官吏克減者，以監守自盜論。

　　唐三貫看著有些模糊的字體，心生感概，這證明大明王朝開國時期，對官員的監督力度是何等之大，拒收饑民，知縣大人都要被仗六十的。

　　可惜現今流民泛濫，皇帝的詔令、大明律例如同笑話……

　　他走到門房處，喊了幾聲，無人應答，他推門一看，只見一名老卒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砰砰砰！”他敲響門框。

　　這老卒睡眼朦朧半睜眼睛，嘴巴裡咕噥幾句，又閉眼睡去。

　　“請問軍爺，救濟院管事的在哪兒?”唐三貫連問幾聲。

　　“最中間青色的石頭房子裡去找……別再踏馬的嚷嚷著沒停……”

　　唐三貫倒是沒有怎麽生氣，這老卒分到這種地方，基本等於混吃混合等死。忽然想到宋大錘，這廝也是失落人，堂堂百戶，卻被貶到救濟院帶三兩老卒，也難怪他沒什麽志向頹廢如斯。

　　他身後的妍兒姑娘黛眉微豎，自是不滿意這守衛兵卒對少爺的態度。

　　兩人沿著小路朝救濟院裡邊走去。

　　此時正是早上八點多鍾的樣子，大部分人都沒起床，整個救濟院一片死寂，沿途的衛生情況不忍目睹，垃圾雜物，甚至糞便都隨處可見，唯一有點生機的是幾條癩毛老狗竄出來衝他們嗷嗷幾聲。

　　主仆倆同時捂著鼻子，疾步快走。

　　終於來到正對小路的青石小屋，還未等他敲門，大門忽然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半披著衣袍，露出乾癟的胸肌，站在門口打著呵欠伸懶腰……

　　妍兒輕“啐”一口，陡然轉身。

　　“早上好！您就是救濟院的管事?”

　　中年男子聞言一愣，雙手抓緊衣襟，上下打量唐三貫，眼眉微動，驚喜道:“公子可是來捐贈的，快快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