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明白這小公子哥不是來捐贈的,救濟院管事的臉瞬間塌了下去,再一聽,是唐家“和慶堂”過來的醫捐戶,他的眼神頓時活泛了幾分,皮笑肉不笑的指著東南角一排青石混搭房,“和慶堂負責的病戶在那邊一排房子裡……待我拿來名冊……”
管事進屋半晌,施施然出來,已經穿好衣衫,手裡揚起一本名冊,“一共三十三人,不,三十四人,昨天剛來了個新人……估計也活不長,你待會把他遷到池塘對岸……”
“池塘對岸?”唐三貫順著他的手指向池塘對岸瞧去。
三四間茅草棚子,孤零零的佇立在池塘對面。
“唐小大夫有所不知道,這救濟院裡要死的人,都要提前送過池塘,以免傳染影響其他人。”管事的遞過名冊,“上邊有前任醫戶留下的記錄……好好做事。”
唐三貫接過名冊,還想問些什麽,管事卻轉身進屋,啪地關上大門。
唐三貫搖搖頭,轉身朝東南角走去。
這一排青石房看著很有些年頭,石壁上斑駁的痕跡見證了時間的風雨,房子從頭到尾有十二間,屋後是池塘,屋前倒是種植了一些楊柳和雜樹,左側有一處用樹枝插圍起來的菜園子。
唐三貫暫時沒有敲門,而是站在樹下,翻開名冊瀏覽。
名冊記載很詳細,什麽屋住了什麽人,這人的籍貫年齡身份,何時入住,曾患什麽病等等。
“男二十九人,女五人,六十歲以上十二人……”唐三貫正在統計男女和年齡,沒想妍兒踮起腳也在察看名冊,並且出聲糾正他的統計錯誤,“六十歲以上有十三人……”
順著她的纖指所點的位置一看,果然漏掉一個,唐三貫誇獎道:“計算能力不錯。”
妍兒滿心欣喜,又幫他計算,念念有詞,“五十歲以上十一人……四十至五十之間六人,十歲以下三人,十歲以上兩人……”
“啊呀,還有五個孩童……”妍兒的目光露出一抹憐憫之色。
唐三貫默默的翻看醫治記錄,他發現,最近兩三年,和慶堂才開了十幾個方子,病人大多是頭疼發熱,瘡瘍,沒任何大病。
在死亡率一欄卻有個刺眼的數字,十一人。三年不到死亡十一人?
唐三貫皺起眉頭,他第一時間在名冊上尋找昨天遷入的等死之人。
姓名:左九常,籍貫:揚州,年齡:三十九歲……
除此外毫無其它記錄。
三十九歲?如此年輕,得的又是什麽絕症,要遷入池塘對岸等死?
他看了看此人入住的房間號,遂邁步走向倒數第一間房屋。輕推門板,陳舊古老的木門咯吱打開。
開門的瞬間,一股熏臭腐氣撲鼻而來。
唐三貫和身後的妍兒後退兩步,待臭腐之氣稍散,再邁步走入。
入眼是一個是四五平米的小屋,屋子沒開窗,無采光,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到人影。
稍後待眼睛適應後,才看到牆角一個破爛的木板床,床板用石頭砌墊,床頭有個小平石頭當擱物櫃,石櫃上放置幾個破舊瓷碗瓷杯,除此外,一無它物。
唐三貫走進房屋時,床上的身影一動不動。
“你是左九常?”
無人應答。
唐三貫再上前幾步,站在床前,仍是看不太清楚,他朝身後揮手示意,“妍兒,打開房門。”
妍兒應了一聲,把房門拉開到180度平面。
幾抹陽光伴著徐風灌入,
唐三貫終於看清楚對方的長相。 臉型乾瘦,神情死寂,眼神空洞……
唐三貫挑了挑眉,抓起他的手腕,搭了搭脈,眉頭立皺,“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外傷?”
床上的左九常這才眼皮微動,但稍後又恢復死寂狀。
“我是你的看護大夫,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對方的嘴唇微抽,泄出一絲嘲意。
“妍兒,你別看,退到一邊去。”唐三貫一邊說一邊揭開病人身上滿是汙漬的黑棉被,這一看之下,他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左九常的右腿比左腿近乎粗腫了一倍多,腿上的肌膚黑中帶紫,紫中帶青,呈虛腫狀。
唐三貫伸指輕點,左九常的右腿上霍然出現一個深洞,呈固態,久久不能複原。
一個詞頓時出現在唐三貫腦海裡——骨髓炎!
為了證實他的猜測,他撥開對方右腿朝裡一看,果然,在左九常的右小腿脛骨上,有個幾寸長的傷口,此時傷口處已經發出腐臭味道。
很明顯,左九常在八九日前,小腿曾經受到刀劍創傷,要說傷勢也不算嚴重,但由於沒有用藥,更主要的是,傷口受身上汗水雨水或不潔衣物等不良環境等影響,導致小腿傷口處化膿感染,當膿腫形成並蔓延至大腿後,整條腿全部腫起,表面上的浮腫意味著皮下皆是膿血。
他現在無法得知,是不是已經影響到骨頭壞死,如果骨頭已壞死,就標志著化膿性骨髓炎已經形成。
他再伸手摸摸左九常的額頭,熱得發燙。還是急性骨髓炎。
後退半步,他沉吟半晌,說:“你的外傷很嚴重,但也不是沒有治愈的可能。”
左九常的眸子忽然閃過了一抹光亮,但仍未開口。
“只是,治愈的可能性不高,我不能確保成功。”
似乎也不指望對方回答,唐三貫繼續說:“你的病症是急性的,需要盡快治療,不能拖延,我這裡有兩種手段,一是鋸腿,阻截壞死骨頭繼續向上身蔓延保命;二是開刀口擠出膿血,清除腿骨頭上沾附的膿血和病菌……”
“當然,無論哪種手段,都需要你強大的求生意志做支撐,否則,以你目前的絕望心態,治不如不治。”
左九常依然沉默。
“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一個心存死志的病人。”唐三貫歎了口氣,轉身向外走去,“救濟院管事已經下令,把你轉去池塘對面的死屋等死。一會我找人來拖走你……”
當他一隻腳跨過門檻之時,身後傳來一道有氣無力的聲音,“……我選第二種。”
唐三貫徐徐轉身,“第二種手法,是在你的傷口處破開一道更長的口子,以便擠放膿血,但這還遠遠不夠,你必須每天接受上藥撚子,吸膿洗膿,再送入藥粉消除膿血和炎症……”
“不妨告訴你,就你目前的身體狀體,成功率很低,而且,還要寄希望與你的骨頭沒有壞死……”唐三貫盯著他的眼睛,直言道:“九死一生。”
左九常咧了咧嘴,聲音嘶啞道:“左右不過一死……”
唐三貫剛要開口喊妍兒送藥箱進來,卻聽門外陡然傳來幾個男子的聲音。
“咦!這又是那家的小姐?”
“不對,好像是丫鬟打扮……”
“這位小姑娘,你在這兒把著門……”
妍兒毫不怯場道:“我家少爺在裡邊醫治病人。”
“噯……這屋子裡的病人不是已經被金太醫判了死刑嗎?”
“哎喲喂!這襄陽府還有比金太醫更高明的大夫麽?”
“得去長長眼……”
“看看是哪路神仙下了凡塵……”
唐三貫回頭,看到三個中年男人魚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