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娘子兔子般竄了出去,真難得以她身形的豐腴怎麽能做出如此敏捷的動作。尺八洞簫很快被取來,柳輕候捧進去呈於張若虛。
張若虛取過洞簫看看後滿意的點了點頭,“余幼年讀書時心羨東晉桓野王柯亭笛舊事,遂習蕭曲,不知覺間已是數十載光陰荏苒,近歲以來沉於俗務不行此道久矣,不想今夜臨行之前卻來了興致”
“張參軍要走?”這次問話的是許公達。
“此番來京本是要訪舊友賀季真的,奈何他為封禪之事去了河東道,歸期難明。余本已留之無益,又被你一曲《春江花月夜》引動江南鄉關之思,況時入仲秋,北燕南飛,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請!”
許公達沒再多言,隻是身子愈發坐的端正。片刻之後,有琴音淙淙與嫋嫋蕭音自屋內響起。琴聲清冽,蕭音低回,琴簫合奏的正是那一曲《春江花月夜》。
琴簫響起後很短的時間裡外面花廳中隱隱約約的嘈雜便化為落地無聲的寂靜,俄而整個醉夢樓安靜下來,繼而醉夢樓左右兩家的青樓也漸次無聲,從半開著散發油燈煙火氣的花窗向外看去,天地寂寂,唯有這一縷琴簫和鳴在清風明月間悠悠灑灑,沁入心脾。
因是適才捧蕭呈送的緣故,柳輕候就侍立於張若虛身側,距離極近。此時的他早在不自知中緊盯上了張若虛的手指,於滌蕩心肺的天籟之音中尋覓那一縷蕭音變化曲折中技法與氣息的變換更替。
似乎僅是短短一瞬,琴簫便已結束。余音猶在繞梁,張若虛已放下洞簫起身離去,走的乾淨利索,走的飄逸絕倫。老樂師許公達一言未發,起身素手恭送,隻是眼底有點點晶瑩沁出。
直到張若虛走了好一會兒,柳輕候才似從迷幻的夢中醒來,繼而外面花廳中嘈雜再起,醉夢樓及兩邊的青樓楚館也漸次恢復原貌。
“有此一曲就不枉今夜的苦候了,仙音既已入耳,再複強樂還有什麽滋味,去休,去休!”屋外花廳中傳來一人滿是感慨的高語,引得諸多附和,以及一片推桌挪凳的亂響。
見許公達臉色癡癡的神遊於物外,絲毫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柳輕候也不打擾他,舉步出房就見適才還是人滿為患的花廳已空出大半,各處桌子上拍滿了銀錢,蕭大娘子邊在花廳門口送客,邊不斷回身招呼伺候的小廝們收錢的手腳利索點兒。
送完最後幾個結伴離去的客人後,蕭大娘子喜滋滋到了柳輕候面前,圓潤如滿月的臉上簡直在放光,“琴簫合奏的好啊,有這一曲至少夠咱醉夢樓吃半年,你瞅瞅這些打賞的手面兒,就平康坊花魁親至也不過如此了”
柳輕候卻實在高興不起來。沒辦法呀,琴簫合奏固然美妙,但聽完之後卻不得不繼續面對現實的糟心事兒,遑論這事兒還簡直是太糟心了,“張參軍要走了”
“當然要走啊,他又不是咱醉夢樓的人”
柳輕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我是說:張參軍張若虛要回江南了!”
蕭大娘子正欲離開的腳步猛然一頓,臉上笑容瞬間消失殆盡,與柳輕候對視的眼神裡有濃濃的探問與不可置信。
柳輕候毫不回避的點了點頭,聲音澀的發苦,“不錯,花魁大賽後邊兒的主評判要換人了”
“怎麽……剛剛不還琴簫合奏的好好的嘛,怎麽就走了呢?”
“說是許老的琴曲勾起了他的鄉關之思”柳輕候忽然就有些憤憤然,“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怎麽能半途而廢?就算要走好歹也把花魁大賽主持完了再說嘛,
張參軍實在是太散漫了些” 與其說是憤憤不如說是失望,花魁大賽還有兩關,醉夢樓最大的依仗,或者說心理安慰就是主評判張若虛,他這屁股一拍的走了,後邊可怎麽搞?我靠,這些個古代名士就是這麽浪漫過頭成了不靠譜。
“混說,那可是吳中四士之一的張參軍哪,休得放肆”兩人說話時沒注意到有幾個客人溜達過來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其中一人將柳輕候斥責了一通後滿臉無限仰慕的花癡道:
“昔有六朝張季鷹在洛陽為官,因見秋風起而思吳中菰菜羹、鱸魚d,因言道:‘人生貴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裡以邀名爵!’遂斷然南返;今有張吳中一曲《春江花月夜》而生鄉關之思,欣然命駕南歸,曠達飄逸,莫此為甚,名士風流,誠為千古佳話,直讓我輩羨煞”
嘖嘖說完,這廝竟然又狂呼大叫,“今夜能親聆仙音,親睹佳話,幸甚幸甚!大娘子八娘子還不上酒,今夜某要盡興一醉以記此佳話,酒來!”
這酸廝實在是個裝×高手,同時也是活躍氣氛的高手,這番做派下來頓時引得還留著的客人們一片附和,刹那間“酒來”的狼嚎聲高震屋瓦,場面都癲狂了。
要不是看這廝拍在座頭上的銀錢著實不少,柳輕候真想一個大耳帖子刮他臉上。現在嘛則隻能悄然退出花廳,畢竟不能壞了蕭大娘子的生意,畢竟醉夢樓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豪客上門過了。
昨天狂歡的太晚沒顧上,今天蕭大娘子起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柳輕候的宿處從逼窄的閣樓上搬了下來。回到軒敞的房間還沒怎麽想張若虛卸任主評判的事兒,腦子裡就不斷開始浮現琴簫合奏時的蕭音,以及張若虛的指法、氣息變化。
這分明是剛才受衝擊太深,現在想要不想都難。既然控制不住的總是去想,索性就不再控制,過不一會兒人也坐不住了,拿起竹蕭重又到了後園小亭。
洞簫聲再度響起,柳輕候陷入了一種莫名亢奮的狀態,腦子裡全是張若虛吹簫時的情景,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月上中天精疲力盡後方才回房倒頭便睡。
第二天早晨起來後上午的時間照舊還是學蕭,隻不過跟昨天相比許公達的狀態差了好多,怔怔間總是走神,自然更沒了打柳輕候板子的興致。
柳輕候多多少少能了解許公達情緒變化的原因,自然也就沒去打擾他,隻是繼續著昨夜的學習,反反覆複以腦海中張若虛的演奏為藍本苦練不輟。
人一旦扎進某件事後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一上午眼瞅著就過完了,又一曲練習結束後,柳輕候正收蕭休息並在腦子裡進行反思總結的時候,許公達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你是個真聰明也真會學的,又能下苦功,嘿,還真是天生樂師的坯子,怎麽樣?想要習古琴嗎?”
柳輕候轉身過去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不想,至少在蕭技精進到讓我滿意之前不想”
許公達落寞了一上午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個笑容,“我看你之前給九丫頭講解過《春江花月夜》歌詩,讀過書?”
這話題跳躍的跨度真大啊,柳輕候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師父沒圓寂前跟著胡亂讀了些”
許公達點點頭,語重心長,“醉夢樓絕非你久居之所,但無論你習蕭欲以張參軍為目標,還是要跳出醉夢樓平康坊,都得好好讀書,用功讀書。老朽便不與你說前程,單是這音律之道若想走的高遠,天賦、勤奮、技法之外更在詩書,否則心無情韻,縱然技法再精熟也不過是一樂匠罷了”
老樂師這番話說的柳輕候簡直要對他肅然起敬了,功夫在詩外,這可是藝術史上公認的妙論,能憑著自己悟出這一點,許公達的藝術境界可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