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後悔藥可吃,大半個月前他一定不會在京兆府那般力爭一個鄉貢生名額,一個名額兩家要,這不就是燙手山芋嘛,偏偏還甩不脫。
好友家的那個劉星河真是,哎,你說你紈絝子弟都幹了二十年了,繼續乾著唄,天天吃喝玩樂的多美!非要學什麽曹孟德、陳子昂的幡然醒悟、折節讀書,還非要參加明年二月的禮部試,個不務正業的坑爹貨!
但問題是劉星河這熊孩子可以坑爹,自己在他爹面前卻沒法兒坑。多年的好友,以前又是幫過,不,甚至是有恩於自己的;再加上她夫人跟自家夫人好到親如姐妹般的關系,已經收下的那麽些謝儀,樁樁件件都是敷衍不過去的,這名額若不給他簡直沒法收場。
比起劉星河那個假和尚柳輕候更是可恨,當初怎麽就鬼迷心竅答應他來藍田進學了呢?一個穿著僧衣的假和尚又不是關中柳氏出身,怎麽就能認識王縉、楊崇義,並讓他們這麽出力的幫著說話。
楊崇義不愧是名動天下的巨賈,闊綽的出手就彰顯著氣度不凡;王縉居然在這節骨眼兒上升任了中書右拾遺,滿天下吃官家飯的誰不知道言官不好招惹,那真是咬人一口、入骨三分。
哎,這真真是兩難哪!
許縣令正捏著精心修剪過的鼠須左右為難,後面三娘子身邊的胖壯貼身丫鬟到門口甕聲說夫人有請。
所謂夫人不過民間及這些丫鬟們湊趣兒的說法,所謂妻以夫貴,依著他的品級妻子距離夫人稱呼還差著十萬八千裡,倒是許縣令畢竟是讀書知禮的,這夫人二字實在喊不出口,隻以閨中的排行三娘子稱之。
聽說三娘子有請,許縣令不敢半點怠慢,隨著胖壯丫鬟去了。
等他再出來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衣衫散亂,胡須凌雜不說,就連脖子上都多了幾道細長的血痕,這還是閃得快,要不這血痕就得上移到臉上,明天可就沒法升堂了。
沿途的仆役們一看到縣尊這份尊容,立時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眼瞥過之後當即把腦袋拚命往下塞,心裡還念著:“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氣咻咻的回到書房,許縣令獨自一人足足怒罵了盞茶功夫才勉強消氣,而後吩咐官家準備車馬,另外通知衙內一應官吏自己明天有事要往京兆府。
這些安排完後,許縣令廢然一歎,罷罷罷,好男不與女鬥,這次且就依了三娘子那惡婆娘,否則這一堂實在是過不去啊。
今年藍田縣這唯一的鄉貢生名額既然決定要給劉星河,那明天就不能不往長安走一趟。楊崇義之前送來的東西得退,這是規矩,既然是規矩就得守著。再則商賈的身份雖低,但做到楊崇義這個地步之後也就不是他能隨意揉搓的了。
更關鍵的是王夏卿那裡得親自出面敷衍好,人家托付的事情沒辦成,那自己的態度就尤其得好,希望不至於因此結怨吧,今年不行不是還有明年嘛,那柳輕候剛剛十六歲,足矣等得起。
許縣令盤算安排著的時候,被他惦記著的柳輕候其實就在距離他不遠的孫教諭家中。
自打去年正式在藍田縣進學以來,這條路柳輕候就沒少跑,這次也是因為聽說明年科考鄉貢生名額的事情已經過了尚書省下的禮、吏二部,所以專門來打探消息的。
既是打探消息那就不好直接闖到許縣尊處,還是先到孫教諭這裡摸摸情況後再定行止來的更妥帖。上門照例是不空手,照例還是一腔羊,不過有了楊崇義那五百貫謝儀打底,
腰間有銅的柳輕候這次直接整了一頭苦泉羊。 唐人吃肉的習慣是北羊南魚,而僅產於洛陽一處狹小地域的苦泉羊乃是唐人心中公認的羊肉第一品牌,其價值遠非普通羊肉可比,而那負責送羊肉進去的夥計更是把胸脯拍的山響,聲稱一定會給教諭娘子普及普及關於苦泉羊的品牌價值。
孫教諭自從收了柳輕候這個名義上的學生之後,每月一次的因肉過堂就輕松多了,所以見面也就溫煦客氣。基本信息也沒瞞著柳輕候。
今年藍田縣有鄉貢生嗎?有。名額有幾個?一個。名額到藍田縣衙多長時間了?大半個月。
話說到這兒孫教諭的坦誠也就用完了。當柳輕候問及許縣尊對這個名額要怎麽安排,今年有什麽強硬的競爭對手時,孫教諭就開始支支吾吾一問三不知了,分明是在替許縣令遮掩。
他這態度讓柳輕候心裡直冒火,那麽多羊都填到狗肚子裡了,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儉素的書房中氣氛正開始滑向尷尬時,教諭家的幫傭婆子從外面走進來,也沒向孫教諭見禮,直戳戳的對柳輕候說大娘子有請尊客。
柳輕候當然知道婆子口中的大娘子就是孫教諭的老婆,現在可不比後世,教諭娘子這種搞法真是很失禮啊。
柳輕候沒急著起身,先將目光看向了孫教諭。
可憐孫教諭這麽大年紀臉上都起了羞紅,稍稍有幾莖雜白的胡須都開始發顫了,偏過頭對柳輕候所在方向擺著手,有氣無力道:“既是山妻有請,你就去吧”
二堂之威名不虛傳哪,孫教諭這樣子讓柳輕候看的是又覺解氣又覺可憐,不過他還是恭敬的行了禮後才跟著幫傭婆子出去了。
教諭娘子其實就站在書房外,高而瘦,一副刻薄外露的面相,不過此刻看著柳輕候卻笑得和藹的近乎慈祥了。
“自打赴任這藍田縣以來,你家老師經管的學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師娘看來看去倒就是你這孩子最知禮,不像有些個混帳行子自己天天吃的腦滿腸肥,倒說教諭身為學官就該安貧樂道,還一簞食、一豆羹的在師娘面前拽文,我呸,一輩子都別想中的瘟生!”
以前還只是聽說,至此柳輕候總算親眼瞻仰了藍田市井間流傳已廣的二堂娘子風采,但除了苦笑之外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她的話完全沒法兒接啊。
“你老師是讀書讀愚了的,要不然也不會教諭了一任又一任, 別理他。你想知道的事情師娘都清楚,我來跟你說”。
教諭娘子當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該知道不該知道的柳輕候全都知道了,其間,始終在書房中沒露頭的孫教諭幾度差點兒把嗓子咳破也沒起任何作用。
柳輕候走的時候孫教諭自然也沒露面,只在將要走出院子時聽到他那帶著顫音的悲呼,“斯文喪盡,喪盡斯文哪!”
從孫教諭家裡出來時柳輕候就不打算再去請見許縣令了,見面沒有意義反而更添雙方的尷尬,就比如作詩,到這一步時就已經是功夫在詩外了。
一路走一路思忖,但卻幾乎想不出辦法,當事情的發展超出個人努力的層面時,實際上也就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圍,人家開始拚爹了,他爹卻還在一千三百年後,這還怎麽搞?
最終能想到的就是回長安找王縉商量看看,這其實也不是什麽好辦法,卻是當前他唯一能做的。
這一刻,一千三百年的光陰仿佛重疊了起來,他再次真切感受到了後世剛剛走出校門踏進社會時的茫然與無助。
回長安的路上柳輕候逐步的做完了今年拿不到鄉貢生名額的心理建設,後世本就是一普通人的他經歷過很多失望,也明白世界不會圍著你轉的道理。
使勁搓搓臉,長長吐出一口悶氣,今年不行,沒關系,明年再來。咱這草根屌絲就是屬小強的,只要整不死就死整到底。
回到長安見天色距離散衙還有些時候就先回了宣陽坊,遠遠就看見穿著一身普通人衣裳的小太監汪大用在院門口站著,一副很急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