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人心仰慕,複有文壇盟主氣象,得其一言之讚立時就能身價百倍,既然如此誰不要來行卷乾謁?現在還是少的,若是倒了科考之期將近,像這等行卷乾謁的只會更多。
正自想著的時候,此前專司從門房往裡面送名刺的仆役到了面前,低聲說舍人有請王校書。
王縉見張九齡是在書房接見自己,心下當即一喜,這是第一次,同時也是關系親近的表示。
名滿天下的張九齡四十余歲年紀,有些黧黑的臉上五官肅正,頜下胡須雖然濃密卻根根不亂,既粗且黑,望之如刺針。
已是夜晚,且又是在私宅書房之中,張九齡卻依舊是衣衫嚴整,全身上下看不出半點私室中的隨意,坐姿也是腰背筆直,份外端正。其人身量並不算高大,但就是這麽一坐,一股剛正耿介之氣已是勃然而發。
這是個把儒家君子慎獨功夫做到家的人,因其是韶州曲江人,他這份時時嚴整的風儀就被稱為“曲江風度”,早已是朝野鹹知。
面對這樣一位剛介名臣,王縉少不得又多了三分嚴肅莊重。
張九齡手裡拿著正拿著一份行卷在看,身邊書案上還堆著厚厚一摞,理的整整齊齊。
見王縉進來,他放下手中行卷吩咐上茶,並聞言命坐,“當今天子登基以來國勢蒸蒸日上,然則文辭之盛倒不如則天大聖皇后主政的偽周時期了,想想文章四友、初唐四傑、沈佺期、宋之問、劉希夷、陳子昂,這些人莫不是一代之詩雄,再看看現在,真是咄咄怪哉!”
王縉半躬身接過仆人奉來的茶湯後賠笑聲道:“人才興替也是需要時間的,譬如家兄,下官以為他之詩才便絕不遜色於舍人適才所提及的諸位前賢”
張九齡聞言如鐵鑄般的臉上笑了笑,手指虛點了點王縉,“你倒是執著,令兄才華是盡有的,只是惜乎現在還太年輕,詩風未成,否則必有大可觀處。罷了,不說這些了,夏卿漏液而來所為何事啊?”
“下官今日聽到一些說法,心裡甚是疑惑,特來請舍人幫忙參詳參詳”
“講”
王縉捧著茶盞將柳輕候的說法一一說了,除了關乎自己任官的事情以及最後在醉夢樓門口提醒他的那幾句之外其他皆無保留。
張九齡神情不動的聽完,“這些話你是聽誰說的?”
“藍田縣縣學學子柳輕候”,王縉說完頓了一下,見張九齡聽到這個名字很陌生,遂又補充了一句,“此子因自幼體弱多病,是寄養在佛前長大的,故而又有一個無花的法號”
“就是那個廝混在青樓楚館,花魁大賽上大出風頭,又弄了個夜夢遇仙甚至在戲場裡搬演的那個和尚?哼,自泰山封禪歸來,這個名號倒是炙手可熱的很”
張九齡的語氣大不妙,但這時王縉也只能硬著頭皮道:“是。不過他並非是出家的和尚,如今也已在藍田縣進學……”
“既是有志於進學在青樓楚館廝混個什麽,還說什麽名僧風流,不過是浮浪無行罷了。還有那所謂夜夢遇仙更是為搏揚名搞得故弄玄虛,讀書人第一要務便在誠心、正意,然後才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此子裝神弄鬼先就是心不誠、意不正,心術不正則有才不如無才。夏卿你心心念念皆在兄長,是個明孝悌的純良君子,切不可為此子所迷惑,當以親君子遠小人為誡”
王縉聽的口中發苦,卻不知該說什麽好。他今晚臨時起意來這一趟本是覺得柳輕候說的很有道理,
意在將他的說法告知張九齡做個提醒。 同時也是希望能借這些話頭在張九齡面前引出柳輕候,若是能使柳輕候以才華見賞於張九齡,肯幫著說一句話,那鄉貢生的名額不過是探囊取物。
最後則是一點私心,也是想找個由頭多在張九齡面前晃晃,如此對於自己的右拾遺之事也算是個無聲的催促。
但讓他萬沒想到的是張九齡沒聽說過柳輕候,卻是對無花了解不少,而且印象還這麽差。當此之時王縉心裡真是又悔又苦。
悔的是早該想到以張九齡方正耿介的心性必定不會欣賞柳輕候的那些作為,苦的是張九齡本不知道無花就是柳輕候,現在卻被自己點破,若是真叫他記掛在心,沒準兒就得給柳輕候平添許多波瀾。
更要命的是這位舍人最是心如磐石之堅,一旦他對某人有了成見,想要扭轉過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張九齡當然不知道王縉心裡轉的這些念頭,顧自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著,“小人常無德而有才,這個無花便是顯例。他見得不差,某在中書是呆不得了,行將轉任太常寺少卿,不過這也是權宜的安排,出京已是勢在必然。”
“舍人……”
張九齡抬起手壓了壓,“在哪裡不是做官,不是為江山社稷,天下黎庶?某自心中坦然,你又何必效小兒女之態。某走之前自會將你左遷中書右拾遺的事情辦妥,但這並非是為私誼,夏卿你當能明白吾之心意”
王縉肅容起身,什麽話都沒說,只是躬身深深一揖。
“身為諫官,首要在德,其次在膽……”
王縉從張九齡府裡辭出後仰頭向天默立了許久也沒理清紛亂的心思,張九齡、柳輕候、兄長王維,乃至宇文融的臉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穿來繞去,個中滋味真是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長安皇城內的人物更迭繼續向下發展,先是戶部侍郎李元紘擢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並隨即加銀青光祿大夫,賜爵清水男。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詔命一出,也就意味著他正式入政事堂成為僅次於源朝曜的次輔相公。
李元紘卸任的戶部侍郎之職則交給了宇文融,由是宇文融以禦史中丞兼任戶部侍郎,益發位高權重,也為籍田括戶的持續推進益增聲勢。
次輔之位塵埃落定後不久,以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身份開啟軍事生涯的杜暹以安西軍功被任命為第三個特任宰相,其人早年就以侍奉繼母至孝而名聞天下,後參加禮部試以僅次於進士科的明經科登第,實為文武雙全。
這還沒完,隨後不久六朝時梁皇室後裔,以門蔭出身的朔方軍節度大使蕭嵩升任兵部尚書,並以兵部尚書任朔方軍節度大使的身份進入政事堂,成為當朝第四位宰相,只不過他並不在長安任職,依舊坐鎮朔方軍中抵禦吐蕃。
四位宰相的設置引人側目,而兩位軍中大將的相繼入相更使天子李三郎出將入相的用人格局益發明確。
一時之間邊軍將帥群情激昂,大感振奮,皇城之內談兵論武之風亦隨之風行,更有為數眾多的不第舉子們高歌著“願將腰下劍,隻為斬樓蘭”的昂揚曲調慨然離京,渴望投身邊帥幕府建功立業,搏他個馬上封侯。
政事堂忙於宣麻拜相的同時,前中書令張說掌控下的中書省也在頻繁的進行著人事更迭,先是受張說案牽連被禦史台鎖拿的十幾人或流或貶盡皆出京,隨即中書舍人張九齡轉任太常寺少卿。
王縉就是這一背景下悄然左遷,完成了秘書省校書郎到中書右拾遺的身份變換,校書官就此變成了台諫官。
坐在皇城中書省公事房內的王縉回顧著這段時間紛紛揚揚的人事變換,駭然發現當晚柳輕候在醉夢樓中所說竟是無一不中,神思紛飛了片刻後鋪好紙,提筆濡墨寫下“藍田許明府台鑒”七個漂亮的八分楷書。
一封書信寫完吹乾墨跡後,王縉出公事房,中書省,一路走到皇城朱雀門側找到貼身長隨,著他即刻快馬趕往藍田縣將此書信當面交予許縣令。
當天下午,藍田許縣令就在官衙後宅拆開了這份私信,隨即就感覺牙疼的老毛病要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