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縣令帶著同樣的醺醺然回了內宅,一進正屋先就看到三娘子那張冷若冰霜的大肥臉,“你把鄉貢生名額給那個小和尚了?”
衙門裡的事情就沒有能瞞住三娘子的,更別說還是她關注的事情了。多年下來許縣令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是啊,給了”
三娘子感覺自己胖壯的身體內部正在急劇充氣,既是為了鄉貢生名額的事情,也是為了許縣令此刻的態度,太反常了,太放肆了,他這是要翻天,看來今天不狠狠過一次堂是不成了。
三娘子硬是咬著牙壓住自己的聲音不至於太尖利高亢,真正的暴風雨爆發前總是平靜的,“為什麽?”
“因為李林甫”
“哪個李林甫?”,出身於樊川杜氏旁支又喜歡“后宮乾政”的三娘子畢竟不同於一般的內宅女人,一問出口後隨即反應過來,“那個李林甫!他給小和尚說情了?”
“何止是說情,他是親自派了人來幾近於看押著我把文書給辦了,你是沒看那威風,哼,好不飛揚跋扈”
許縣令說完,本該怒罵而起的三娘子卻一聲沒吭,人反倒陷入了沉思。
等了一會兒見她還沒說話,許縣令正要問時三娘子卻驀地一拍巴掌,“好事兒!”
許縣令剛呷進嘴裡的一口茶湯“噗”的噴出來,而後便是一陣急咳,撕心裂肺。
“瞅你那點出息,這麽多年真是每一點長進,我爹當初真是瞎了眼……”
習慣性的話習慣性說到這裡,三娘子自己醒悟過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遂轉了話頭兒,“李林甫既然這麽重視這件事,那我且問你要不要當面給他做個回稟?”
許縣令捂著嘴把咳嗽強壓回去,“娘子的意思是?”
“當然要回,這是禮,也是你的機會,趁著這個由頭搭上李林甫門子的機會,只要這一步走成,後面的還用我說嗎?”,三娘子說著說著已經站起身往外走。
“去哪兒?”
“庫房!這時候不翻家底更待何時?”
許縣令忙不迭點頭的跟著去了,夫妻兩個的背影竟然無比和諧。
宣陽坊,回到家的柳輕候把手續文書拿出來擺在書案上一份份看了又看,就跟後世高三考生第一次拿到高考準考證時一樣,生怕名字寫錯了,蘸水打濕了,認真的有些小題大做。
“這就是唐朝版的公務員考試準考證了”,柳輕候小心拈起其中一份文件,這份文件上除了寫著他的籍貫、年紀、良家子的身份之外重點是在描述他的外貌特征,身高啊,體形啊,以及眼眉臉型都有記錄,不過就是太唯心了些。
落後,沒有照相機的時代就是落後。看著自己身籍文件上的描述,柳輕候算是對這時代的通緝令徹底絕望了,尼瑪就靠這樣乾巴巴的文字要是能把逃犯給抓住才是活見鬼了。
一高興就容易神思亂飛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柳輕候正自得自樂欣賞的過癮,房門開處常建陪著王昌齡走了進來。
“呦”,常建一眼看到那些文書頓即笑了,向柳輕候道了喜後拍拍王昌齡的肩膀,“你看無花被個鄉貢生名額都折騰成什麽樣子了;再看看我,兩進考場一事無成,跟我們比少伯兄你不要太春風得意才好”
說完,常建又看向柳輕候,“無花,你陪少伯兄說說話,戲場那邊我實在是走不開,你知道的”
“你去,我陪少伯兄”,柳輕候起身將王昌齡帶到書房外的小花廳,笨拙的生著爐子。
沒辦法,今晚看這架勢沒有酒肯定是不行的,而唐人又是不慣喝冷酒的,時令已進十月,酒不溫溫喝著容易拉肚子。 這活兒柳輕候沒怎麽乾過,所以手就笨的很,手上臉上都黑印子一道道了爐子依舊沒生著,他的蠢樣子倒把悶著的王昌齡看笑了,“起開,讓我來,你呀生就是個要人伺候的貴命”
柳輕候帶著臉上的黑炭印子閃到一邊,如釋重負,自己沒本事卻拿酒撒氣,“這是什麽鳥酒,寡淡的要命,但凡酒要是夠烈,哪兒還需要非得發爐子溫著喝”
先後兩次留飯楊達、王縉,結果卻都因為沒酒被鄙視了。第二次之後柳輕候就讓九娘子給送些酒過來備著,小丫頭對他還能不上心?送來的全是戲場中賣的最貴的三勒漿,還是一點水都沒摻的那種。
三勒漿號稱大唐八大名酒之首,源出於西域,也是八大名酒中最烈的。王昌齡熟練的生著爐子,還有暇伸手拍了拍酒壇子,“三勒漿還淡?這可真是無妄之災。不會生爐子就不會吧,反正你有九娘子,萬事辟易”
呦呵,這是說哥吃軟飯啊!柳輕候很是不忿,“生爐子和九娘子有什麽關系?”
“有了九娘子還用你生爐子?要說無花你還真是好命,那九娘子看著是個天姿國色的俏佳人,偏又那麽能乾,生生把個戲場經管的風生水起,只需把她收進房中腰纏萬貫指日可待,介時做個傲嘯風月的團團富家翁多自在,你還考什麽科舉?”
這個話題沒法兒聊,柳輕候穿越過來這麽長時間早就看明白了,唐朝這些個詩客們是絲毫不以吃軟飯為恥的,在人看來那可光榮的很。
一個個說起有錢寡婦時眉飛色舞,恨不得流口水的樣子壓根兒不敢讓後世學生們看見,容易毀三觀。
話說完爐子也生好了,王昌齡拍拍手放鍋、添水、溫酒一氣呵成,那行雲流水般的姿勢一看就是標準的老酒鬼。
兩人圍著紅泥小火爐坐了,柳輕候恨恨聲道:“九娘子還差著月份才滿十五,你說這話也不牙疼”
王昌齡聞言臉上的表情活像見了鬼,“都十五了還不收,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別怪為兄沒提醒你,再晃晃過了二十,女人可就老了。男十五,女十三準予婚嫁,這可是當今天子親下的詔令”
擦擦,這又是個沒法兒聊的話題,明明是喪心病狂的事兒人家偏偏還有皇帝詔令和《唐律》的支持,萬惡的封建舊社會啊,真是太特麽禽獸了。
碰上這麽喪心病狂的事情柳輕候只能黯然敗退,“沒有九娘子我也不用生爐子,少伯兄你等著,等我考完明年二月的科舉後一定給你整出一款大冬天不用溫也能喝的酒來”
“行行,我等著”,王昌齡的語氣很敷衍,臉上的笑模樣也沒了。
柳輕候一看就知道他這又是想到了自己的煩心事,自打他入仕進了秘書監以後隔個十天半個月就得找自己和常建吐吐槽,所以對他煩心的根由也很清楚。
熱血青年一頭扎進官場哪兒能一帆風順,社會要不教教你怎麽做人那還叫社會,官場要不教教你怎麽做人那還叫官場?落差和心理衝擊肯定是有的。
王昌齡的問題在於落差和心理衝擊特別的大,這也是沒辦法,理想主義加大才子的超級文青嘛,適應過程可不就得是比一般人長,而且更劇烈更痛苦。好珍珠都是這麽磨出來的。
柳輕候明白事情的根源,但問題是這些話跟王昌齡說過很多遍了,沒用。這一點上唐朝跟後世沒區別,人是活明白的,不是說明白的。
就著溫好的三勒漿,一邊乾抿一邊聽王昌齡吐槽秘書監那些同僚們的齷齪不堪、鼠肚雞腸。
終於等他把吐槽新材料抖落乾淨後,柳輕候一把按住王昌齡伸向酒甌的手,“少伯兄別喝了,酒多傷身”
王昌齡一把甩開柳輕候的手,拎起酒甌倒滿酒樽一口灌下去,而後瞪著有些充血的眼睛盯住柳輕候,“無花,我決定了”
“決定了什麽?”
“就你前幾次一直勸我的,去地方任職,去州縣,去個簡單輕松些又能真正給黎民百姓們乾點實事的地方,這腐朽不堪的秘書監,蠅營狗苟的皇城我是呆夠了”
柳輕候放下手中酒樽,“決定了就好,不管什麽決定總比沒決定要好。不過我可提醒少伯兄你,即便到了州縣,官場還是官場,你的性子,尤其是那看不慣就要說的毛病也得改改,子都曾經曰過嘛,要訥於言而敏於行,乾永遠比說更重要”
王昌齡擺擺手,“我記住了”。
而後或許是因為有了決定他的心情開始好轉起來,並很快開始暢想下州縣之後的美好生活。
對此,柳輕候只能在心中哀歎,看來剛才勸他那話又跟放屁一樣了。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啊。
等他暢想的也差不多了,柳輕候終於抓住機會引導話題轉到了科考上。距離明年二月的考試只有四個月了,他需要更多過來人的寶貴經驗。
王昌齡沒說什麽經驗,就著酒背起了《五經正義》,背一段後戛然停住看著柳輕候。
知道他是要試自己的默經,柳輕候順口就接了下去。從《詩經》到《禮記》再到《春秋》, 乃至佶屈聱牙的《尚書》,晦澀難懂的《易經》都沒難住他。無論是截前、截後還是截中間盡皆熟極而流。
“默經已是如此,其它兩科不試也罷。策論是官樣文章,盡管把前人所寫好文背他個二三百篇,上了考場再改頭換面就是。至於歌詩,這對你又有何難?”
聞言柳輕候面露苦色,歌詩怎麽特麽就不難了,但問題是他這個難還沒法兒說。誰讓那首“相見時難別亦難”太膾炙人口了呢。
王昌齡總算是不喝了,把空酒樽在手上晃蕩著耍玩,“你的考試功夫是夠了,其他的就看考運吧”,隨即又說了些考試心得,內容與藍田許縣令所說大同小異。
說完之後看看天色他也就起身告辭,說是明天就要到吏部走走,“人人都戀闕,都想在長安做官,我卻主動要求去州縣,這一遭吏部司的人得把我當傻子看了,傻就傻,某就要個快意”
一路送到院門處,王昌齡拉了一把柳輕候,噴著酒氣道:“本朝科考首重揚名,能在考前聲名顯揚的就算中了一半,要不每年也不會有那麽多人乾謁行卷了。你本聲名已彰,若能在考前再加一把火給考官們提個醒就更好了,此事切切,你要用點心。”
送走王昌齡後柳輕候在院子裡又站了好一會兒。王昌齡的意思是讓他想辦法在考試前再揚揚名聲,這樣緊隨其後的考官改卷時就能佔大便宜,畢竟這時代改卷是不糊名的。辦法是好辦法,但問題是怎麽揚名?
哎,糟心哪,前後兩輩子的公務員考試就沒有一個能讓人輕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