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延壽的請罪疏中所請之罪乃是規勸失當,有負至尊所托,有愧人臣之道。並由此引出光王李琚的三宗罪:一則心存怨望,指斥至尊;二則陰結黨羽、圖謀不軌;三則是魚肉百姓、欺壓良善。
柳輕侯上午從黃乾等人口中剛聽到這些罪名時還沒覺得怎樣,相打無好手,相罵無好口,既然是告狀弄點兒聳人聽聞的標題吸引眼球實也正常。
但等他下午打問清楚秦延壽請罪疏的全部內容後,上午的輕松刹那間徹底消失,腦子裡第一時間冒出的念頭就是:事情大發了,我被坑了!
秦延壽對光王心存怨望,指斥至尊的控訴至少在請罪疏中看來寫的是很像那麽回事兒。
皇八子光王李琚的母親劉才人是與當初王皇后、武惠妃一樣的老資格,早在李三兒還是臨淄王時便已受寵愛,只是隨著惠妃的專寵,劉才人難免失寵。而母親受寵必然又會影響到兒子的地位,李琚因此心生抱怨,在王府中指責老爹,不少言語還頗不恭敬。
緊隨其後的陰結黨羽,圖謀不軌亦與此相關。皇甫德儀及其所生皇五子鄂王李瑤跟劉才人和李琚母子情況相似,所以李琚與李瑤走的就很近,而且經常在一起抱怨。
請罪疏直到這裡時問題都還不大,真正讓柳輕侯感覺事情大發和被坑的是在說到陰結黨羽時,秦延壽還提到了一個人,跟李琚、李瑤兩人也是情況類似,且承受壓力更大的皇二子李瑛。
皇二子李瑛之母為趙麗妃,趙麗妃本是伎人的出身,有才貌、善歌舞,一度非常受寵愛。她給李三兒生的雖然是老二,但因為劉華妃所生的皇長子李琮年輕時為野獸所傷後臉部破相,有失體面而不能承繼大寶,所以皇二子李瑛就在開元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被立為太子。
是的,秦延壽一封請罪疏把當今太子李瑛也給扯進來了。說“太子與瑤、琚會於內第,各以母失寵有怨望語”我勒個去呀,那可是太子,國之重器,而這樣的指責足以廢太子。
不管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廢太子從來都不是一件小事,後續引起的震蕩更是難以預料。
柳輕侯聽到事情詳情後關上門在公事房中疾走徘徊,心中我靠,我靠靠不休的同時,更是恨不得一把將秦延壽掐死。
就跟前天下午那把自己惹毛的突然一禮一樣,這王八蛋就不是個會按套路出牌的。膽子死特麽小吧,應激反應卻又大的嚇死人,性好貪賭,偏又自作主張。
你想貪天之功,想賭一把換太子的富貴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你個王八蛋把老子也綁一起了!秦延壽你個狗日的且等著,不管別人如何,咱倆的仇算是結下了。
哎呀,這些日子是有些飄了,以為遇事皆能盡在掌握,結果冒出這麽個事兒。
連個鼠輩的秦延壽都掌控不了,還能掌控誰?官場要是那麽好玩兒,還會有那麽多聰明人在此折戟沉沙,還會有宦海險惡的說法流傳?
柳輕侯有些憤怒,憤怒既是因為秦延壽,更是因為自己,這是一次突然的打擊,更是一場及時的自省。在這剛剛入仕之初,自以為掌控在手的秦延壽用他的失控告訴自己:永遠不要自以為是,永遠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憤怒與自省一直持續到散衙鍾聲敲響。明天是十天一次的休沐日,陳華波等四個屬官一臉歡欣的告辭下衙,柳輕侯則打疊起精神到了醉夢樓應酬許明遠。
除了態度變化很多——以前是居高臨下,現在則是平輩論交外——許明遠跟以前沒太大區別,
還是那副色中餓鬼的樣子,一人摟著兩個阿姑猶顯不足。看到他這樣子柳輕侯自然而然想起了他的過堂夫人。 兩人之間的談話進行的很快,許明遠也沒藏著掖著,直言希望柳輕侯能幫他一把在裴京兆面前多多美言,搭個梯子。柳輕侯也直言一定幫忙,但最終結果如何不敢保證,畢竟像裴耀卿這等名臣,也斷不是別人所能左右的。許明遠表示理解。
到這一步,兩人之間的事情就算說完了。許明遠隨即摟著兩個阿姑鑽了香閨,他晚上必得回家應付過堂夫人,現在就不能不抓緊時間。
柳輕侯盡管心緒不好也被許明遠的窮形惡相給逗笑了,只顧眼前快活,且看你晚上回去怎麽過堂?
笑過之後轉過身來與吉溫說話,略一了解之後才發現此人居然極不尋常。不尋常既是指他的出身,也是指他的經歷。
其貌不揚的吉溫竟然是則天大聖皇后朝宰相吉頊的侄子。吉頊進士及第,史載其“刻毒敢言”,以殘忍著稱,可謂武則天時期著名的酷吏之一。
大約就是跟這出身有關,吉溫的仕宦之路走的很不順,好容易靠恩萌混了個新豐縣丞,結果沒多久就因事而罷。現在廝混在京兆府算是個幫忙,另圖出身的意思。
新豐縣丞為什麽弄丟了他自己不說,柳輕侯也不好問。聽他說完簡歷,只是拱手道:“失敬失敬”
吉溫見狀忙起身還禮的同時苦笑道:“畢竟只是個侄子,又有甚好敬的?”
這也是個一肚子不得意的人,柳輕侯見狀遂岔開話題,說到他早就想問的常建身上。
常建自去年中進士後就被授官為新豐縣尉。一年多的時間裡,除了回家探親的三個月外,這都大半年了他居然一次都沒回過長安,兩人也沒見過,這也太不正常了,要知道新豐可是長安的郊縣。
這一年來柳輕侯也是忙,先是漫遊一把硤石,後面就是備考,直至中進士至今實沒有閑著的時候,所以也沒去找他。寫信吧,他那信裡隻說一切都好,所以弄到現在柳輕侯都不知道常建的真實情況了。
吉溫見柳輕侯問到常建,愣了一下後就直言常建在新豐縣衙很不得意, 一方面是跟衙中其他人都搞不好關系,另一方面是他份內職差的治安緝盜及租庸調征收都乾的不行。
簡而言之常建現在在新豐簡直就是人憎鬼厭,上下都煩他,他自己也別扭的很。說到最後,吉溫甚至毫無隱晦的直言他還在新豐任縣丞時也與常建不合,見不得他那一副清高自命,舉世皆濁唯我獨清的樣子。
柳輕侯聽完歎息之余卻一點兒都不感覺意外,歷史上的常建可不就是這樣子?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說來說去他現在的狀態跟一年前的王昌齡一樣,歸結起來還是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但凡傑出的詩人大多都是理想主義者,乍入官場不碰壁是不可能的。
常建當下的困境是在情理之中,柳輕侯真正意外的是吉溫的坦誠,“我適才已經明言常兄乃我之摯友,吉君何以還如此放言無忌?”
原本只是好奇之下的隨口一問,沒想到卻換來吉溫端端正正的肅容為禮,“職下之坦承是希望能入監察青眼,奔走於監察麾下”
咦?柳輕侯由趺坐變為正坐,“吉君何出此言?我一個八品監察如何能左右人事?”
吉溫笑了笑,“監察此言大謬,禦史職掌不比他官,對於屬下判官多得自主,禦史台並不禁之,此亦職下之所求”
他這一說倒還真說到柳輕侯心坎兒上了,柳輕侯也挺欣賞他今天辦事時透出的幹練,只是這畢竟不是個小事,當下也就沒有給予明確答覆,隻說要先考慮幾日。
這是官場常態,吉溫表示理解,並再度致禮為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