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司郎中都是這個態度,辦事自然也就不提了。柳輕侯就坐在郎中的公事房中喝著茶湯,腿都沒動,下面掌固就把該辦的辦的利利索索送來。
柳輕侯知道吏部是個實實在在的忙衙門,見事情辦好也就知趣兒的道謝過後起身告辭。主司郎中邊送他往外走邊笑言道:“朝廷循例,陛下從不過問六品以下官員的升遷調轉,今天為了狀元郎你可是破了例了,天子門生畢竟不同尋常啊!”
直到走出吏部衙門很遠之後,柳輕侯還在品味主司郎中這句話。
事情辦完剛回到家,蕭大娘子身邊的侍婢來了,言說大娘子有請。
柳輕候跟著她一起到了安仁坊,走進一棟雖然不大卻裝飾一新的宅子,蕭大娘子、八娘子都在此,就連已經好久不見的蕭師許公也在。
柳輕候搶上前向許師見禮,許公達愈見出塵意韻,探手在他肩上摸了摸,“無花,你做得好,很好!”
當天隨後的時間柳輕候就留在此間陪許公達說話,其間兩人還琴簫合奏了一回,並盛邀許師到他的西園養老。
逗留期間方知這處位置極好,小而精致的宅子是蕭大娘子早就置辦下用於養老及安置樓中那些年老色衰又無處可去的阿姑,此次九娘子就從這裡出嫁,醉夢樓畢竟不太合適。
晚餐自然就留在這裡吃,因有許公及八娘子在,柳輕候喝了不少酒。
蕭大娘子與八娘子對視一眼後出言留宿,柳輕候跑了一天也實在是累了,加上有酒之後全身發軟,遂就應了。
而後,蕭大娘子的兩個貼身婢女架著柳輕侯前往客舍,大娘子扭頭看了看八娘子,“沒問題吧?都安排妥當了!”
八娘子身子弱,聲音卻很好聽,“大姐放心,都安排妥當了。這能有什麽問題?這不就是從大戶人家學來的嘛”
“八妹,這事兒我總覺得……”
八娘子知道她要說什麽,不等她說完,“我知道你主意大,但這事兒卻需聽我的。無花僧好大的風流名聲,但九妹到現在還是處子之身,還有那個花尋芳也還是清倌人。這總不免讓人有些擔心。
再則,像他兩人這般都沒經過人事,若按大戶人家的做法都得從宗正寺請來教養宮娥教教人倫大道,今晚就算把這一課給補上”
蕭大娘子一巴掌拍腿上,“哎呦,這都是操的啥心嘍!”
兩個婢女攙著柳輕侯到了客舍,又服侍著他淨了口,洗了手臉並沐了足後才躬身辭去。
柳輕侯向著她們的背影說了一句謝謝,而後轉身往裡屋走去。裡屋未曾燃燈,但借助外面朦朧的月色倒也能分辨出榻之所在的位置。
他也懶得再去找火燃燭,借著透窗而入的微光到了榻邊,三下五去二脫掉官服就上榻鑽進了被窩裡,結果……一頭撞進了一片溫軟香膩之中。
刹那間柳輕侯還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為確認而再度動了動手卻換來一聲膩笑時,滿腔酒意瞬間醒了一半,以比上榻時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然後就是尋火燃燭,邊點火心中邊靠靠靠個不停,同時還有些懵缺。這可是大娘子家啊,還是她們給安排的屋子,這……無論如何也不像個玩仙人跳的地方啊!
燭光點燃,屋裡頓時亮了起來,柳輕侯也就看到了榻上那個半擁錦被,卻任美好的上身裸露在外一覽無余的女子。
此女大約三十歲上下的年紀,面容秀美,身形豐腴,一頭長發如雲披散,為本就是熟女的她之平添了許多風情。
此女如此坦然的姿勢倒讓柳輕侯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本準備好的叱問也就沒了氣勢,“你是誰?”
女子在燭光下卻沒看他的臉,眼神只是往他下三路招呼,好聽的聲音也從容自在的很,“奴是受了大娘子和八娘子安排來給狀元郎傳授夫妻之道的,此事上關人倫,下聯齊家,乾系極大,狀元郎不必羞赧”
我擦,這話說的直把柳輕侯雷的是裡焦外嫩,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以前在後世的書中看到過相關記載——因古人成親早,有大戶人家就在結婚前搞這種人倫教育,兼且測試新姑爺是否有隱疾——但看是一回事,自己親自碰上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刹那間柳輕候簡直是哭笑不得,這個大娘子啊盡整些么蛾子。
最終這女子還是被柳輕侯請出了房,而女子即便是不得不走時眼神依舊往他下三路招呼的動作讓他很是有些羞惱。
這都懷疑上我有隱疾了,怎!我以前潔身自好還是錯?
結果,分明很累,晚上卻沒睡好覺,這都什麽事兒啊!
第二天回宅的路上,柳輕侯莫名的有些感傷。從之前九娘子對家伎的看法,王縉對明算科的鄙視,裴耀卿對人生追求的規劃,再到昨晚發生的榻上事件,柳輕侯終於無比清晰的意識到:自己注定是成不了唐人了!
盡管他吃著唐人一樣的食物、穿著唐人一樣的衣服、住著唐人眼中的華屋美宅,現在甚至還做著唐人的官,是個唐人眼中最標準純正的唐人,但他自己心裡知道,自己終究是成不了真正的唐人,永遠都不行。
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也不是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一件我認為不可接受的事情你卻視為理所當然,或者反之。
人與人的距離可以拉近,心與心的距離可以彌縫,但三觀之間的溝壑卻是上帝也沒有辦法的,哪怕近如父子、親如兄弟。而這又恰恰關乎著一個人如何看待他所生活的世界,如何給自己在這個世界中定位,以及他與世界的距離遠近。
生活在盛世唐朝,騎名馬遊走於朱雀大街,身上還穿著唐人官服,但柳輕侯卻永遠無法改變自己將永遠是個後世穿越客的事實。
不是不想改,而是他看世界的角度、眼光、方法以及由此形成的三觀早已被後世固定。永遠不要試圖去改變一個成年人的三觀,因為即便是他自己也無能為力。
後世終究是回不去了,而眼前繁花似錦的開元又永遠無法真正融入,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柳輕侯就被卡在了這進退之間成了個心之所向卻無處可去的零余者,一個標標準準的時空浪子。
自先秦以來,中國古代的讀書人一生之酸甜甘苦高度概括後不過就是“進退”二字,雖然孔子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然則知易行難又有幾人真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做到呢?
於是他們一代又一代的困窘於進達而不能, 退窮而不甘的困境之中,在這進退維谷的逼窄縫隙間呐喊、呻吟、焦躁、憤怒,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而今,柳輕侯總算是也嘗到了這般滋味,只是他的進退無路之痛來的更形而上學,或者說更哲學。他不在意“我從哪裡來?”但與當下現實世界不時迸發的小衝突卻使得他無法忽略“我要往哪裡去?”
到思緒漸漸開始由“我要往哪裡去?”向“我是誰?”邁進時,柳輕侯悚然驚惕,呸呸呸連啐了三口,而後強行將紛飛的思緒拉了回來。
靠!那就是思維的黑洞,看看西方哲學史吧,這個問題整瘋整死了多少人類史上最傑出的大哲學家?這坑哥絕不能跳!
穿越客因為時空的混亂、兩個世界的交錯本就是這種哲學癌的最瀕危人群,稍不注意就算整不瘋整不死,整出個虛無主義出來,那也要好多年,甚至是一輩子都爬不出來。
人分明是能吃能喝能享受的活著,卻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沒意思,這否定一切的思想癌有多可怕?哥不能要,也不敢要!
哥還年輕,哥有志於長壽,哥得好好享受,華宅、美食、錦衣、靚女,乃至人間溫情、大美山川,我都要,一個都不能少!
既然天地逆旅、光陰過客,那就更得抓緊時間好好享受,如此方不負這朝如青絲暮成雪的短促人生。
終於把自己從情緒低沉中拉回來的柳輕侯長出一口氣,激動之下雙腿一扣,胯下早就不耐煩的小白龍“唰”的一下竄出去,愣是讓他在朱雀大街上跑出了人生贏家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