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躲不過啊!”,柳輕侯心中哀歎著隨那長隨上了馬車。以賀知章的身份、江湖地位,和之前釋出的善意,他既然親自派人來邀,柳輕侯實是沒有拒絕的道理。
柳輕侯坐在車中尋思見張說的事情,本來想著要請教李清臣的,結果昨天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侯又給搞忘了,擦擦擦呀,這還沒年老怎麽都有癡呆的症狀了。
心中自嘲的同時,柳輕侯其實明白之所以會忘,終究還是自己本就在心裡排斥見張說,而不想見他的根本原因有兩個,一是在於他與張九齡的關系。
張九齡啊張九齡!
不管史書是如何評價他,但自從去年科考落第之後,柳輕侯對他實已是隔閡已深,而張九齡與張說的關系則是天下皆知。
至於原因之二則是關乎於對待籍田括戶的態度。柳輕侯直到現在依然堅定的認為籍田括戶是對的,或者說至少是利大於弊的,這項朝廷大政的推行為實為開元盛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而張說反對籍田括戶的態度更是天下皆知。
兩個原因中一為私怨,一為公義,當公私兩個方面都有矛盾時那基本就屬於道不同不相為謀了,既然如此還見個什麽?
難倒張說能說服自己,那是笑話!自己能說服張說,那更是天大的笑話!
柳輕侯想到這裡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待見到賀知章後謙詞拒絕就是,既然看了都煩,那又何必虛與委蛇?我如今是做了官不假,但我要做的卻也不是那種八面玲瓏的官油子,沒必要什麽事都屈心抑志。
主意打定之後柳輕侯又驀然想起王縉昨天介紹大朝會狀況時說過的話,大朝會上第一個舉薦自己接任王鉷監察禦史的是禮部侍郎徐堅。這一天裡光顧著意外和東顛西跑,竟把這麽重要的事情都給忘了。
張說與徐堅年紀相仿,兩人在工作上是多年的上下級,工作之余則是交情甚篤的老友。之前見過徐堅一次,那是他對自己還很是不假辭色,此次怎會舉薦自己超擢監察禦史?難倒真如王縉所說是給禦史台添亂子的。
轔轔的馬車聲停住時,也將柳輕侯從沉思中喚醒。挑開車窗往外面一看,整個人都愣了一下,又是尋芳閣,賀知章你上癮了是吧。
心中再是腹誹,馬車還是得下,尋芳閣還是得進。上午拜訪完裴耀卿回宅後換過的僧衣和脫下官帽後的寸頭這一刻變的無比醒目,沿途也不出意外的引發了諸多尋歡客和閣中仆役的注目及議論。
“狀元郎來見花魁娘子了!”
“狀元之才,花魁之貌,珠聯璧合,神仙眷侶啊!這次來怕是為談贖身事宜的,以後我等便是想要遠遠一瞥花娘子亦不可得了”
“贖身?崔兄何出此言?”
“這還用問?無花僧已高中狀元,也是該迎花娘子進宅了!”
“崔兄說的對。花娘子慧眼識寒素於前,癡情堅貞於後,其人不惟色藝雙絕,一顆心更是冰清玉潔,能有今日之結局正是成就一段佳話”
“是啊!只可惜佳話是有了,平康坊卻少了一個傳奇,這尋芳閣再也無芳可尋了”
此言一出,眾皆歎息。
柳輕侯自是聽不到後面那些議論,他在仆役的引領下一路向後走去。
從去年落第與賀知章在此一會後已是一年多沒有再涉足尋芳閣,此時再來花尋芳的住處已經換到了閣中一處僻靜的獨棟小樓。庭院深深芳蹤難覓,比之去年也安靜了太多。
只看所換樓閣的位置,
柳輕侯不能不在心中讚一聲花尋芳真是深諳人心之道,她是真要把自己活成平康坊的傳奇了。 遠遠的還沒到小樓,先就見到站在樓門前盛裝迎客的花尋芳,仆役見狀轉身退去,任柳輕侯獨自上前。
看到此刻的花尋芳,柳輕侯自然就想起了不久前的那次見面。那是今年科考的第一天,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看好自己的時侯,花尋芳依舊是驚豔而來,並留下了去年同樣的一吻,只是那一吻裡似乎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這個女人哪……真叫個沒法兒說!
惟其如此,真到此刻只有兩人面面相對時柳輕侯反倒不知道該說啥好了,隨意的玩笑有些說不出來,太正式吧也不習慣,遂只是笑了笑。
倒是花尋芳見禮後道:“怎麽中了狀元後對小女子竟是無言以對了?”
這語氣不對啊,味道怪怪的。
頓了一下沒說話,花尋芳見他不語自己也不說了,本在秦樓楚館間絕不該出現的沉默就這樣在兩人之間保持著,似是在較勁一樣。直至賀知章的身影出現方才結束。
賀知章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同行的是柳輕侯早就見過兩次的禮部侍郎徐堅徐元固,而在兩人身前半步處還有一人正負著手悠然前行。
徐堅身為禮部侍郎,賀知章則是九卿之一的秘書監正,不管是在官場還是江湖地位都極高,能讓他兩人落後半步陪同的還能有誰?
有些人即便你不想見,終究還是要見。
柳輕侯示意了花尋芳一眼後領著她快步上前,隔著猶自不近的距離長身一揖道:“下官拜見燕公、徐侍郎、賀監正”
不管心裡想不想見,既然見了,這官場尊卑就不能完全不講,否則就此一條就足以被人彈劾。
“既然到了這裡,還論什麽官職?無花僧起來吧”張說便步而前,說話間一揮手示意柳輕侯不必多禮,動作看著輕松隨意,氣勢卻是十足。
柳輕侯直起身看著已到面前的張說。年紀已過六旬的他身形有些胖,尤其是肚子中部崛起的很厲害,臉上肌肉松弛,眼睛下掛著個大大的眼袋,身體狀況看起來並不算好,若非是舉手投足間有多年身居上位養出的氣勢撐著,還真難讓人相信他就是名滿天下的張燕公。
他在打量張說的時侯張說也在看他,隨後又將目光掃過旁邊依舊保持著見禮姿勢的花尋芳,“起來吧,都隨意些”
花尋芳起身,張說臉上一笑道:“季真說的不錯,你二人望之倒還真是一對璧人”
口中笑言了一句後也不等回答,人已當先向前走去,柳輕侯與花尋芳又落後賀知章與徐堅半步相隨。
上小樓門前石階時,花尋芳腳下忽然一絆,多虧了柳輕侯伸手扶住才沒有摔倒。
花尋芳微微紅了臉。收回手的柳輕侯知道她是被張說的名頭給鎮住了,畢竟這可是張說啊。
就是這個張說早年參加科舉取士,於萬人中被武則天親許第一;他敢在二張兄弟權勢滔天之時忤逆張昌宗與張易之,並當著武則天的面揭露張易之逼其誣陷魏元忠之事,結果被流放欽州。
同樣是這個張說在鎮國太平公主權勢熏天,七位宰輔五出其門時執意不肯阿附太平,並派使者給李三兒獻刀促其當機立斷;也是他與名相姚崇鬥得你死我活,絕不相讓。
還是他持節安撫同羅、拔曳固等部;相繼統兵討平康待賓、康願子叛亂,進而大刀闊斧變革軍製,改府兵為募兵;後又建言並一手操辦李三兒封禪泰山,成就開元盛世的標志性事件。
這是個活生生的傳奇,一生歷經宦海風浪,數上數下卻始終不倒。其人文武兼資,為李三兒登基稱帝,為開元盛世皆大有功績,偏偏卻又貪財好貨,並縱容家人。
其人脾氣暴躁,多與同僚關系不睦;偏偏又是一諾千金,愛才惜才,且極具識人慧眼……總之這是個簡直讓人不知道該怎麽說的一代名相,在他的身上集中體現了人的複雜多樣。
柳輕侯心中回顧著後世史書中所見之張說生平,不知不覺間已是到了樓中宴客之處。此間早已精心準備過,小幾早已擺好,酒饌菜肴、瓜果小食俱已齊備,歌兒舞女們更是早已盛裝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