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候伸出筷子夾了一點兒,這才看清他這魚鱠並不是生魚片,而是生生將鮮魚斬成了輕紗般薄、絲線一樣細的魚絲,刀工之神簡直到了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看到柳輕候臉上的驚訝,余都頭愈發得意的笑出聲來,“我這一手飛刀鱠鯉可是集五十年刀工之大成,別光看了,嘗嘗吧”
夾著魚鱠輕輕在小碟中蘸一點香油,再蘸一點香醋,旁邊還有個碟子因不知道裡面盛的是什麽就沒蘸,放入口中,第一筷子的瞬間鮮香滿足讓柳輕候忍不住長長的歎息了一聲,與此同時翹起大拇指狠狠比劃了一下。
余都頭哈哈大笑,在素淨婦人生起的小爐子上溫起了酒,“魚鱠性寒,需以熱酒佐之”
柳輕候第一口吃完,第二筷子時往之前沒蘸的那個小碟子裡單蘸了一下放入嘴裡,刹那間的感覺仿佛整個天地都消失了,整個記憶,乃至靈魂都開始引吭高歌。
我擦,我擦擦,我擦擦擦,是辣味啊,這居然是辣味,蒼天呐,你終究還是長著眼睛的。穿越多久了,啊,哥終於又嘗到辣味了。
那個身份為余都頭妾室的素淨婦人見柳輕候去蘸那個碟子時就欲阻止,但看到的晚了些阻止已是不及。此時見柳輕候神情古怪,多次見到過這般場景的她頓時溫言道:“這份蘸料原是為拙夫特備,尊客若是不慣就吐了吧,不為失禮”
吐?怎麽可能嘛!
柳輕候不僅一口吞了,而且抄起筷子夾起魚生又蘸了一把吃進嘴裡,滿臉的陶醉享受如上雲端,終於吞咽下去後方才歎息了一句,“人間至味,莫過於此啊!”
婦人訝然,余都頭從爐子邊轉到柳輕候面前,“咦”了一聲後將他上下打量,似是要重新認識他這個人一樣,打量完畢哈哈一笑著對坐下來,“你這假和尚倒是個真會吃的”
柳輕候現在沒心思跟他扯淡,只是指著那碟蘸料道:“都頭,這是什麽製成的?”
“茱萸子”說到這個余都頭也是興致盎然,隨即又補了一句,“是吳茱萸”
而後也不等柳輕候再問,他便滔滔不絕的說起了炮製之法,甚至就連如何祛除茱萸子辣中帶苦的苦味法門都沒隱瞞。聽的柳輕候是如癡如醉,心中狂喜。隻覺這一趟出京到此刻真是千值萬值了。
對於一個後世三餐都無辣不歡的人而言,能在唐朝這個沒有辣椒的時代找到辣椒的最好替代物,那種幸福感簡直就是瞬間擁有了全世界,瞬間完滿,人生巔峰。
余都頭好吃辣味在家人朋友看來簡直就是怪癖,多年從未遇到同好,此時柳輕候如癡如醉的表現真讓他過癮極了,一老一小真是知音互賞、相見恨晚。
說完茱萸子,細細討論了炮製之法後,兩人喝著小燙酒,吃著同一口味蘸醬的魚生將話題轉移到了別處。
余都頭免不得要問柳輕候的來歷,柳輕候也沒瞞他,直言此來是為訪友,而要訪之友便是本縣縣丞王昌齡。
“王縣丞?聽說那是個大才子,來之前是在秘書省供職?”
柳輕候點點頭。余都頭呷了一口小酒,“他怕是在京中不甚得意吧”
嘿!柳輕候一愣,“都頭何出此言?”
余都頭撇撇嘴,“若非如此,他怎麽會被發遣來此?硤石這地方的官兒可不好當”
柳輕候放下筷子,“願聞其詳”
“邊吃邊說,別停”余都頭勸過之後就慢悠悠的說了起來。
這位相當於曾在後世久任公安局長的老土著對硤石可謂是門兒清,
稍稍總結就是“三多”,也就是這三多注定了這地方的官難當。 第一多是官多。這並不是說本地官多,而是每年路經此地的官員多,還特麽盡是高官。沒辦法,誰讓這地方是連接東西兩京長安洛陽的交通要道呢?
路過的官多接待就多,這個還強點;更特麽要命的是地方上狗屁事都藏不住,但凡有一點沒處理好的,換在別處都不叫個事兒的事兒在這裡偏能傳的四方鹹知,甚至是直接傳進長安皇城,傳進政事堂。官員們欺上瞞下的絕招就此被廢,你說這壓力得有多大?
“往來官員多固然有其弊,但也有其利吧”,聽柳輕候的語氣似乎是刻意在抬杠。
“你是說結交眾官的機會?”余都頭一眼窺破了柳輕候的心思,“嗤”的一笑道:“硤石距離陝州州城不過四十裡,就在人眼皮底下,你以為這樣的好機會州裡的使君、別駕們會便宜了硤石縣?
嘿,歷來陝州的州官升遷都快,但再看看硤石,老夫二十年的都頭直到告老的時候想轉個流內官都不可得,這入娘的鬼地方”
柳輕候總算是知道余都頭的牢騷火氣是從哪兒來了。此時官吏分野極其清晰,官分九品,吏也分九等,官的九品是流內九品,吏的則屬流外,所謂不入流便是指的吏員。
別看官吏只是一字之別,但其間差距卻是天地之隔。官是有免賦特權的,吏卻沒有,單隻這一條差別便可見一般。
所以對於吏員們來說,由流外轉流內就成了他們最大的追求。好歹也給後人搏個官宦人家的家世出身,以後入學科舉乃至婚嫁的選擇上就都大不一樣了。
二十年的都頭已是流外九等中的第一等,距離流內從九品下階不過一步之遙,跨過這一步也就跨過了官吏間的分野,從此入流成了官人。余都頭都站在門口了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要是不鬱悶牢騷才見鬼了。
但他的經歷卻也正好反證出他的結論,硤石確乎是為官不易。
發了一陣兒牢騷後,余都頭繼續說起了第二多的差科多。這就跟硤石漕運樞紐的地理位置有關了,漕糧運輸是個人力消耗的無底洞,無論是徭役的征發還是管理,既繁瑣又容易出事,出大事。為此不知耽誤了多少硤石官員的考功。
至於第三多則是山匪多。
“匪患?”柳輕候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可是猶記開元全盛日的開元盛世啊!盛世卻多匪,這不是反歷史嘛!
柳輕候的疑惑簡直讓余都頭嗤之以鼻,看他的眼神跟看缺心眼兒的傻子似的。
不過余都頭稍一解釋柳輕候就明白了。硤石多山且山勢陡峭,又多金礦煤礦且礦工眾多,再加上一大批天天在死亡線上掙扎,有今天沒明天的夫役,我靠,這地方還真是越看越像個天造地設的土匪窩子,若論資質之佳絲毫不遜色於水泊梁山那個賊窩子。
一頓酒吃到午後時分方散,柳輕候要留助酒錢卻被余都頭給擋了, 稍一堅持就要發毛。不僅如此,人還給打了個包包,包裡裝的就是炮製好的茱萸子辣醬。
柳輕候如同抱個剛出生小娃娃般捧著辣醬回了客棧,見到烏七後交代的第一句話就是“把這個給我收好,哪怕別的都丟光了,它也不能丟”
他這兒話音剛落,朱大可已閃出來,“咦,這是啥?醃漬的蜜餞果子?”
在對待吃的問題上,朱大可是虔誠的,而且永遠都是速度比話語快,口中話音還沒落手都已經伸到了小瓷壇子的壇口。
不過這回柳輕候卻沒讓他得手。奶奶滴個熊啊,在唐朝跟一個無辣不歡的人搶辣醬,這跟殺人父母有啥區別?殺人父母后面那句是啥,對,就是不共戴天!
柳輕候一手護住壇口,一腳飛踹而出,正中朱大可柱子般的肥腿,雖然終究還沒能將他踢翻,但總算是把人逼退了。
看著柳輕候老虎護食般的凶狠眼神,朱大可悻悻的收回爪子,臉上表情委屈的都要哭了,“師父,你真小氣”
“哼”柳輕候留給他一個四十五度仰首向天后形狀近乎完美的後腦杓,轉身回了屋。
竟然敢跟師父搶辣醬,孽障啊。
前腳剛回屋,孽障後腳跟著也進來了,不過這回說的倒算是個正事。姚家在黃河邊上園子裡修建的高樓已經竣工,今晚要大宴賓客為之取名並楹聯,問師父要不要去湊個熱鬧。
問完之後不等柳輕候回答,孽障先急著補充了一句,姚家今晚設的是流水席面,只要你穿的是士子襴衫就能進去好吃好喝,免費,免費的哦!